第81章 白衣半梦

流瞳心中蓦然一跳。

男子掀帘而出,徐徐向他们走来。

她旁边的男孩率先道:“先生,这个姐姐听说了您的学问,想要拜访您,我就带她来啦。”

两人闻言皆是一笑,相互见了礼,男人便把他们请到堂中就坐。

男孩左看右看,“阿卜呢,阿卜不在家吗?”

男人取了一块点心给他,又给流瞳斟了一杯水,水中漂着一枚青青的竹叶。男人道:“他去河上捕鱼了,小辰要去找他玩吗?”

男孩高兴地答应一声,起身便往外走,待走到门边,忽然回过头来道:“如果你们找到通道,一定别忘了带我去看看啊。”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两人皆愣。

男人道:“姑娘是来问在下通道之事的?”

白日里的男人,褪去了夜来的幽魅,显得温文尔雅。澹澹的天光中,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头发、俊眉、长睫如落了一层霜,宛若天山雪莲般洁净出尘,望着她的目光清和中而又隐含一缕忧伤。

流瞳道:“并不是,我也不知小辰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他很想离开这里?”

男人的语气温和淡然,“许是小孩子顺口说说罢了。半梦从出生至今,还从未见过通道的样子,如果不是贵客降临,半梦还以为那传说中的通道就是个传说而已。”

流瞳道:“先生在此地很久了?”

男人温然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离开过,山中不知日月,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有多长时间了。”他提壶为流瞳续水,姿势清雅自然,“有时一觉醒来,我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几年,几十年,还是几个时辰,在这里昨天和今天是一样的,今天和明天也无甚不同,或许因为简单,才得长久。”

听他说话,就像面对这合岛的风光,自在闲适,仿佛时间的节奏都变慢了,让人直欲在这慵懒时光中沉沉睡去。

流瞳微笑,“这里真的很好啊,就像从人的梦中长出来的世外桃源,当初你们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先生可否给我讲讲这个岛的来历。”

男人的声音如春风化雨,不听内容,单听这声音便是一种享受,男人娓娓而谈,“这里原是上古水兽化蛇的一处休憩之地,因为与世隔绝,所以可以保他休憩时不被打扰。不过,在梦境中却没有这个限制,一个梦貘无意中落进他的梦中,之后两人便有了牵扯。化蛇把梦貘取来放在这里,给她修建了别宫,也安排了服侍的人,自此这里有了人烟,也就一代代传下来了。”

流瞳双手捧着茶盏,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茶盏的边缘,若有所思,“这里的人都是梦貘和化蛇的后代?”

男人道:“并不全是。”

流瞳终于问出了那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梦貘和化蛇后来怎样了,化蛇是上古之兽,不会轻易陨灭吧?”

男人放下杯子,淡声道:“不会轻易陨灭,但不代表不会陨灭。化蛇本性霸道凶残,除了他自己连梦貘的亲人也不让与梦貘接触,两人关系十分不谐。梦貘有孕时,梦貘的母亲乔装成仆婢来照顾梦貘,化蛇知道后,竟把她母亲做成一道餐食放在餐桌上。之后两人的关系恶化到极致,后来梦貘终于寻得机会离开了此地,化蛇知道后暴怒,找不到人,便愈发在别宫作威作福,终于引得天怒人怨,被别宫的人给暗杀了。只是,自梦貘离开后,化蛇就在这里加了重重禁制,从此这里再也无人能离开。”

流瞳沉思地望着他,“这些事情……先生不妨直言相告,你和那梦貘化蛇什么关系。”

男人仰首一笑,“姑娘果然敏锐,其实即使我不说,假以时日你也会知道,我便是他们的儿子。”

即便事先已有猜测,可听到男人这样明确地说出来,流瞳还是不禁震惊当地。

那你有多少岁了?

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好在流瞳及时封闭了通道,这句话在舌尖颤了两颤后又滚回肚子里,可脸上的表情却是骗不了人的,男人淡然一笑,“别人说我学问好,其实不过因为我年龄长而已。”

有许多问题蜂拥着往外冒,流瞳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那日邀请我们的老者,也就是这里的族长,已经一百八十多岁了,他还没你大吧?”

男人微微颔首。

流瞳:“那你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于老祖宗一样的存在?”

“那倒不至于,”男人垂下眼帘,长长的白色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似乎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绿叶,道,“长坐无聊,半梦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就为姑娘吹一首曲子助兴吧。”

助什么兴啊,哪里有什么兴啊,流瞳略感无语,可也感觉到男人似乎不想再谈了,于是抓紧时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半梦呢?”

男人道:“因为我承袭了母亲一半血统,而且,叫半梦总比叫半蛇好听。”

流瞳不说话了。

天不知何时又飘起雨来,男人倚坐窗边,拈叶吹奏,窗外的竹影映在窗上,伴随着沙沙的雨声,如一副青青的水墨萧疏,让人感觉那叶笛声也是青青的。

男人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如望着谁也看不到的渺远的地方,眉宇间笼着若隐若现的忧伤。

是来自同类的吸引,还是因为乐曲的魅力,流瞳不由自主地沦陷在这清丽迷人的旋律中,仿佛在漫天雨雾中擎着一把竹骨伞悠悠漫游,又仿佛在夕阳残照中划着一叶小舟拨开满河莲叶……

不知过了多久,曲音袅袅而停,流瞳犹自沉浸在美好的情境中无法回神。男人拈着绿叶,望着她的目光略有讶异,“别人听我吹奏都会睡着,而你却没有。”

流瞳眨了眨眼,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这么好听的曲子会有人睡着?太暴殄天物了,”真心实意状地感叹,“也是,佛祖论法再精妙,哪怕都会令石头点头,莲花盛开,也挡不住某些人听了,会觉得是个老头子在啰里啰嗦,让人昏昏欲睡。所以听音听曲这个事……还是找知音人比较好……”

半梦不禁微微一笑。

流瞳犹疑片刻,道:“听说您经常教孩子读书,那您能教我吹这个么?”

指了指他手中的绿叶。

半梦意外,略略挑眉,“你想学吹叶?”

少女目光亮晶晶地点头再点头。

男人注目于他,目光中如有光影微动,唇边绽开一丝柔和的微笑,“好。”

流瞳回到住处,把见到半梦的事说给肜渊听,道:“我觉得这个人很神秘,他身上很多故事,有许多话都没有说清楚,不过没关系,他已经答应我教我吹曲子了,我总会慢慢查清楚的。哎,他吹的曲子真好听,等我学会了,我吹给你听哈。”

肜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做声。

气氛静得有些诡异,流瞳自己体悟了一下,觉得男神约莫是不高兴了,于是连忙赌咒发誓表明心迹,“虽然我人在那里学曲子,但心是跟在龙君身边的,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永远不变。”

顺口溜都出来了。

肜渊不禁莞尔一笑,按了按她的头,“好了,我这几日准备去岛外的雾瘴看看,你自己在这里多加小心。”

流瞳点了点头,男神这么快就释然了,让她心里又满足又不满足。

之后,流瞳便开始和半梦学习吹奏木叶。

她第一次知道,吹奏一片小小的木叶还有这么大学问。

首先是选叶,什么树木的叶子,结构怎样,是老是嫩,大小如何都有讲究。

选好叶子后,略略擦拭,把叶子横于唇间,而后食指中指如何贴叶背,拇指如何相托,高度怎样合适,都有学问。

待一切准备就绪,就是吹了,需要多大的气流,怎样通过嘴劲、口形、舌尖的控制,手指的绷紧和放松,改变叶片的震动频率,吹奏出高低强弱不同的音响。

怎样通过不同的吹奏方式,吹出不同的音色。

所有这些,都不是单凭讲解示范就可以学会的,需要自己切实摸索练习。

吹奏水平高的人,只要把叶片夹于唇间,不用手扶,就可以吹奏出优美动听的旋律。

甚至,半梦还给她示范过一次,一口同时吹奏两片木叶,仅通过唇部的忽松忽紧,手指的拍打,就像吹口琴一样,控制气流,吹奏出婉转流畅,圆润悠扬的曲调。

半梦教得认真,流瞳学得投入,两人在教学中迅速熟悉,以至于后来,流瞳都忘记向他学习的初衷是什么了,只一味地和叶子较上了劲,每天都要吹坏一大兜叶子,誓要学出一个眉目来。

每当晚上,嘴酸得连张不开时,她就怀疑,半梦兄是不是有意的,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虽然过程艰辛,可学成后的效果也是惊人的。

那日,她兴冲冲地带着苦练多日的成果去找他,他欣然倾听,她一首曲子还没吹完,便见窗边,他已经撑着头睡着了。

流瞳:“……”

有那么乏味么?

短暂的沮丧过后,她看到一团梦境悠悠地从他头部浮现,此时的她方有所悟,或许自己已经学会了吹叶催眠的技能?

可如果早知道他这么容易被催眠,她就直接给他唱歌了,干吗这么曲里拐弯浪费时间?

她凝神盯住那团柔光,神识外放,解读他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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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晦暝,雷电交加。

女子裹着一袭宽大的斗篷匆匆逃离,黑色的身影在偶尔划过天空的雷光下时隐时现,如一抹来自永夜的幽魅暗影。

她灵巧地躲过仆婢的耳目,悄然靠近已然松动的结界。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她本能地一哆嗦,急速后退,挣开那人的手。

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在那一刹那耀眼的光芒中,她看清了面前的人,也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惊恐失血的面容。

“母亲,你要做什么去?”

面前的少年,素衣、白发、白睫毛、白皮肤,白得如落了一层霜,病态刺目。

而比病态更刺目的,是他容貌上昭示的另一半血统。

让她本能地排斥厌恶。

她疾言厉色,“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母亲,你要去哪里?”

少年仍是这样执拗地追问,她烦躁不安且焦急,使劲推着他,“快走!去睡觉,大人的事不要管,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

少年被她推得踉跄几步几乎摔倒,见女子还要走,急切地跟上她,哀求,“母亲,你要走吗,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女子脸色剧变,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惨白的面容惊悸恐惧甚至于凄厉,这种神情吓到了他,也不自觉地传染给了他,他的心中升起大片大片的阴影,迅速地吞蚀着他的心……

“母亲……”

女子终于崩溃了,浑身颤抖地朝他大喊,“我不是你母亲,你走!快走啊!”

雷声轰鸣,大地震颤。

是对着雷雨之夜的恐惧,还是对女子逃离之地人事的恐惧,面对女子的喝骂,他怔住了,泪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却仍是没有离去,身体轻轻抖瑟着,乞求,“母亲,别扔下我,我也要走,带我走……”

远远的,有人声从风雨中传来,“少主,你去哪里了,少主……”

接着,是嘈杂的喧嚷声,“夫人不见了,快去找夫人,夫人,夫人……”

女子的脸更白了,不顾一切地就要往外跑,少年眼疾手快抓住了她,女子惊惶的目中闪过一道雪芒,手起刀落,劈晕了少年。

同时,还在少年身上施了一道暗示法术,凡是看到少年的人,都会受到暗示,以为自己看到了她。

所以她永远不知道,她的所做作为给少年带来怎样的伤害,不只是被亲人遗弃的伤害,还有她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超越人类认知的凶残污秽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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