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三十二

“将他带走。”

在海曼还有意识的时候,他听到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

接着,海曼感觉他就像是一条溺水而死的狗被守卫的人押送着,灵魂在无情的压迫下慢慢出窍。

的身躯布满新生的伤痕,消瘦的肩膀被乌黑的棒印覆盖,肋骨显出浓黑的淤血,头发湿乎乎地黏在渗血的额头,嘴角撕出一个大口子,仿佛从一旁的嘴中又长出了一张嘴。海曼知道他成了一副鬼样子,在人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卑贱、渺小、丑陋如水中恶灵。

海曼望着前方阴暗潮湿的牢房睁开了堆满青黑淤血的眼皮,湛蓝的眸子难得一见地发亮,其实满眼都是黑暗,黑压压的像是一群盘桓天际的乌鸦钻进了一方池水中。

他的心中竟浮现出不切实际之感,原来这里才是噩梦。

他的自尊在刚才被狠狠践踏了一番,破碎成了一堆残渣。他像是一条不会吱声的无能畜生倒在地上,只能虚弱地捂住脸颊,一丝不挂地任人殴打,忍受着火烧一般的痛感。时不时抽搐晃动,表示这条畜生还未彻底的死。大牢正等着他呢。

海曼虽知道他此时受到了难耐的羞耻,但他心中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想,因为他知道一些无聊的感受和微不足道的想法对于深处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微不足道,自尊也是如此。

一束光线进入海曼视线,接着是无数的光线,他被人拖着拐进了监狱深处。

一排蜡烛点燃在方形囚牢的走道,他的脚尖开始在石板上摩擦。

潮湿的地面冰凉刺骨,冷冽的风从四周的空隙中窜出。一眨,眼阴凉的气息便铺盖在海曼全身,覆着每一个毛孔,迫切想要钻进海曼的内脏中。

承受不住的阴寒让海曼忍不住一缩,打了个无法控制的寒颤,仿佛此生就要与光明断绝来往了,永远陷入无法掌控的黑暗中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啪嗒!”

走到更深处,耳边开始进入永不会停息的滴水声,滴滴答答落在海曼身边,恶臭和腥味从踏入此地的第一步便开始如影随形。

透过湿乎乎的头发,海曼全然看清了这里。

方形的牢房在地底排列的整整齐齐,编号清晰可见。石头加金属的材质仿佛不可摧毁,闪耀着水润的、渗人的光泽;镂雕的纹饰呈条形绘制在低矮的顶部,却早就破旧不堪;生锈的粗铁条卡着石壁而建造,严密封住走进来的这一面门。

无数人躺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新来的囚徒,沉默着、振奋着,嘴角上扬露出个欢迎的狠辣笑容。

进入一间囚牢的内部,等眼睛适应黑暗后,会看到布满凹槽的石壁上钉着前人死去的头颅,惺惺作态露出悔恨的表情,逗弄着新进来的人,阴暗的血迹再是滴水也无法洗清。

“砰!”

海曼被丢在了地上,奄奄一息躺在布满脏污的地面上,成了囚徒中的一员。紧接着,他趴倒在地听到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皱了皱眉头。视线继续投向前方,眯了眯眼睛仔细瞧着,一道影影绰绰的黑影在盯着他。

一会,他意识到刚才细碎的声响是在做什么了。

“痛快!”

一位警官脱下裤子将温热的尿水撒在海曼的双腿间,歪斜的水柱溅到海曼的腿上和腰上,燥热的气息从中透到海曼的皮肤上,恶心感无以复加。

心中蹭蹭长出一根扎人的尖刺,只等真正长大。

他的太阳穴突突鼓胀,血液沸腾,跳动的心却冷静如冰,全身僵硬不动,咬着牙忍了下来。

哗哗的水流声随着愉快的口哨停下。警官尿完了。

海曼闭上了眼睛,手攥紧,麻木地想着人真是奇怪,这种羞辱同类的方式也只有人能想出来了,也只有同类才会感觉到受辱了。

腥臭的、黏腻的气味从海曼身上发出,和此间牢房的气味融合在了一起,跳跃着、涌动着、狞笑着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知道自己未死,快要成为阴暗囚牢的一部分了。

“史蒂文,他是个孩子。小孩子。”他身边的同伴克里·曼弗笑着说。

“我知道。”史蒂文·密顿提上了裤子,鞋子卡在海曼的双腿间轻轻踩了一下,怪笑着又用力扭了下鞋底,之后收回。鞋子在空中晃了晃,啪叽声响起,滑滴下一串黄色的尿液,溅到海曼腿上和他的衣服上。

史蒂文嫌弃地啧了声,鞋子在地上磨了磨,偏过头说:“你看,我关爱儿童吧!我真是个善良的人。”

“去你的吧。”

一个帆布袋随着话音落下盖在海曼的头上,两个警卫走了出去,一声咔嚓,牢房紧紧关闭。

过了好久,海曼慢慢起身,头动了动,滑下一簇湿漉漉的头发。

他伸直僵硬、疼痛的腿缓缓坐起,侧着身子将扁扁的帆布袋子拨弄过来,甩了甩挡住视线的头发。

黑暗中,几根手指在缩起的帆布袋口处来回摸索着,半天将一边抽绳松开。手伸进去拿了一块毛毯出来,细细擦了擦身上,转而又放了进去。

眼前是一片古铜色的幽暗,浑浊不堪的气息在牢房中来回跳跃,走道上是摇曳晃动的蜡烛。

海曼低下头,细细打量了周围一眼,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在里面找出路。

认命般幽幽叹了口气,烛光晃了晃,手指继续摸索。

接着,他又抽开帆布袋的另一端,来回翻了翻,发出一阵柔和的细碎声,真正的人世声音。

不一会,声音停下,海曼取出了一全套衣服,想了想弯下腰闻了闻,立马就后悔了。

一股腐朽、阴暗的气息如同千军万马对阵敌军,拥挤着冲到他的脸上,还有一只纽扣大的死蜘蛛黏在上衣的袖口上。

海曼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等受到“攻击”的鼻子通畅了,这才举着衣服递送到略显亮堂的前方,眯着眼睛和眼前的死尸对视一眼,再收回,渗血的手指轻拨弄,蜘蛛掉在了地上。

“穿上吧,你的还是整洁的。”原先在黑暗里见到的黑影说话了,听上去十分友好,简直就像是在咖啡厅里遇到的陌生人,说上两句顺遂的话便会走开。

海曼没有说话,沉默着点点头,甩了甩不太灵活的手指,顺着牢里同伴的话快速穿好。

接着他闭上眼躺在了地上,舌头搅动满是血腥气的口腔,咽下浓稠、腥臭的唾液。耳边是轻轻的滴水声和凛冽的寒风钻空隙后扬起的微弱回声,几声火苗炸裂的响动也不时发出。

他深深出了几口气,揉了揉还在疼痛的肚子,直到此时,才缓过来。

“海曼?”此间牢房中的另一个同伴走了出来。他就是黑暗中的黑影。

他的身材矮小,灰扑扑的囚犯服沾满了血迹和脏污,与海曼身上的衣服相比就是一块裹着死尸的破布。海曼的衣服确实是整洁又明亮。

“你是谁?”

听到海曼问,眼前的人惨淡一笑,撩了撩过长的头发,露出完整的一张脸。他的脸未变,依旧是红红的,像是被烫了一顿,干裂的碎皮覆盖着眼睛和嘴巴。

“海曼。”他又叫了一次。

“奥尔夫。”海曼嘴角开裂、颤动,吐出了个熟悉的名字,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眼前的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奥尔夫·巴雷特!

“奥尔夫,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是来找琳赛的。”奥尔夫十分诚恳地说。

自琳赛走后,她便无了讯息,海曼从未收到一封她的来信,其余的人也没有听说她的消息,书店渐渐从海曼眼中淡去,要不是此时见到了奥尔夫,他都要将那个可怜的少女给忘记了,毕竟两年多了。

奥尔夫是在琳赛走后一个月后离开的,他开着他的小车,踏上了不知名的道路。

“琳赛也在这里?”海曼问道。

“不,不。”奥尔夫挥了挥粗壮的手臂。

两年多未见,红脸的小伙子强壮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红脸上还是那副市侩、算计的表情,但眼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纯净,海曼想那质朴的眼神是琳赛给他的。

“她给了我一本书,她是琳赛,琳赛给了我一本书,名字叫《纯真》,我看了很多遍,非常喜欢,我想我终究是要回礼的。”

“是的。这么长的时间里,你有找到她吗?”

“没有,没有,我没有找到。”

在奥尔夫的叙述下,海曼了解到奥尔夫这些年一直在世界各地转着,“新买的车”也被他开成了旧车,据他说是为了打听琳赛的消息,但从他露出的小眼神中,谁都知道奥尔夫不会为了个送给他一本书的女人而四处奔波的,事实上也是如此。

或许是看海曼和他一般的悲惨,奥尔夫说完对琳赛的一番深情便又开始说他“顺手”做的事。寻找合适的工作、挣上数不完的金钱,才是奥尔夫真实的想法。

“你为什么会进了这里?”

“这可说来话长了。”

奥尔夫说的是说来话长,说起来也就几分钟的事,总结来说就是他被途中遇到的伙伴牵连,犯了事,被逮到了这里,一共要坐两年牢,现在还剩下一年半。

从奥尔夫接下来的讲述中,海曼也了解到了监狱的整体情况,应该说监狱也是有层次的,比如他待的这个监狱——奥特海堡,位于平原,所处位置低,地位也低,算是最低层的监狱,什么人都能往里面塞,三教九流的大本营。

最高的蒙特森堡才是斯盖伦特最核心的位置,所处的地位最高。

海曼和奥尔夫所处的监狱是奥特海堡的第十五区,编号三十的牢房。整座奥特海堡的负责人是从底层爬上来的——辛克·巴度,一位拥有土元素的魔法师,轻易不得见。

“你为何会来了这里?”

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在监狱见面总要问个明白的,一方面熟识想见,几年了不太熟悉了,其他方面的事情也不好说,“问来处”是个很好的话题点;另一方面,待在监狱里不说监狱那真是奇怪极了,要是在监狱见面的两个人胡天侃地谈论宫殿或是美食那才是非同寻常的事情。

所以,海曼便将席恩对丹泽尔说的一番话省略了席恩自以为精彩的形容词对奥尔夫又说了一遍,符合现状又言简意赅,让人一听就明白。

“你可真惨,今时不同往日,你们真是太不幸了。”

“不少人都对我说了今时不同往日这般意思的话,但我始终未曾理解,”海曼说。双眼在幽暗的牢房中打量着周围,观测着所处的位置。

奥尔夫虽处在监狱中,但也知道不少外界的事情,就这一点来说也比席恩和海曼强了不少。

在奥尔夫的解释下,海曼才算是明白了被抓的部分原因。

“战争开始了,伦纳帝国和奥伦斯帝国之间的。”

原来席恩的飞机闯进了军队的集合地,被击落也只能说是情况没有了解清楚,贸然飞行,成了一个天大的意外。

战争的开始是因为抢占塞林可尔。

除了五大帝国,世界还散布着不少的小国家,独立的番邦、半殖民色彩的小国、附属的外岛国,数也数不清,但加起来的地界还没有一个帝国的一半大。

塞林可尔是个独立的邦国,一块小小的地界,卡在赛圣尔莱围界线末尾,是围界线外漏的一个角,相当于奥伦斯帝国的附庸,十分微不足道。

但前几天却不一样了,塞林可尔挖出了煤炭,黑黑的煤炭,油光发亮的煤炭,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界缺少能源,缺少到一块巴掌大的煤炭掉进下水道中,都要派上几百人去找的程度。

伦纳帝国第一个听到了风声,连夜找了个理由——塞林可尔的执政官大人窝藏叛国的罪犯,喊话多次也未见回应,深感冒犯了国威,要给拒不回应的塞林可尔的一个教训。

风言风语流转着,甚至产生了叛国的罪犯就是塞林可尔派来的“可信”说法,连相关的照片都出来了——塞林可尔的“执政官”秘密见女罪犯,连连占据着中心报纸的头条一个月。于是伦纳帝国的教会连夜调动军队,赶赴塞林可尔逮捕罪犯、宣扬国威,顺便将塞林可尔新鲜出炉的煤炭囊入怀中。

这一切都是伦纳帝国的污蔑,首先,叛国的罪犯那是绝对没有的,这一条是教会上层正在看的时候,看到了叛国两字产生出来的。要是他看到叛国之后的两个字(叛国之后的两个字是潜逃),或许也会编造出来携款潜逃的飞贼乘着飞机进入了塞林可尔,并要求塞林可尔将数不可数的金钱归还的理由了。

而照片则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因为照片上的“执政官”是塞林可尔执政官的父亲。瞧照片上白发苍苍和执政官面容相似的老爷爷一脸沉醉的笑,绝对是追随美人被人拍了张照片,还上了当年的报纸头版,但此时的“老父亲”却被一群英明神武的大人当做了个年轻人,真是好眼神!

这边伦纳帝国行动,那边闻到风声的奥伦斯帝国也开始了。

塞林可尔还未求助,维娜女王便发布了塞林可尔求助她的手信,亮了一眼如下几个标志便一把火烧了:求助、塞林可尔,尊贵的奥伦斯帝国女王大人,最后还有塞林可尔的国玺。

最后,维娜女王摸了摸眼角,装作流出了同情的眼泪,立刻派遣军队沿着赛圣尔莱围界线朝向塞林可尔进发,誓要维护塞林可尔的尊严!

于是,倒霉的席恩和海曼飞进了奥伦斯军队的集合处,被追赶,击杀掉落在了赛圣尔莱围界线附近,又不可避免地进了伦纳帝国,结果被各方守候在赛圣尔莱围界线的人逮捕,投到了这个地方。

里斯对黛丝也是这般说的,战争不知道何时会结束,处在这种节点上的席恩和海曼不知道何时才能被赎回。

而奥伦斯帝国的目的也是为了争夺能源,因为塞林可尔根本没有写一封求助的信。

此信一出,塞林可尔的上层人士全都惊呆,齐齐看向傻眼的执政官大人。

真相是维娜女王手上的信是去年的了,那时候塞林可尔陷入了饥荒,求助依附的奥伦斯,结果饥荒过去了也未收到回信,谁知道去年的信会在此时收到回复。

由于塞林可尔被挖出的能源,伦纳帝国和奥伦斯帝国之间的战争爆发了,其他的国家见这两个大帝国像疯了一样的厮杀,怕一个不慎便会灭国齐齐躲了起来。至于另外的三大帝国,也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参加,战争的范围得以减小。

“倒霉。”海曼听完后说了个词,既说席恩和他自己也说那个可怜的塞林可尔。两国开辟的主战场是在塞林可尔,还严控着波及除塞林可尔之外的地区。

“叮叮……叮叮……”

“什么意思?”海曼起身问道。他被这阵铃声晃得头疼,今日他受到的击打已经足够多了,不想再遇见多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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