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四十三

一年过去了,海曼听着席恩熟悉的声音缓缓坐在浸水的地上,全身像脱力一般虚弱,柔软的不是心而是身。困乏袭击在身,连手指甲盖都不想动一下。

从一个监狱历经艰辛的他到另一个监狱,此时听到席恩的声音,竟然有些恍惚,在心中哀叹一声,真真切切明白了他不是一个人独自前行了,他也有牵挂,也有人牵挂着他了。

不多时,海曼听到席恩的咒骂声停了下来,他又在沉默中等了一段时间,等到浑身冰凉,手指缩动了几下,缓缓起身,正准备往前走时,席恩又出声了。

海曼伸舌头舔了舔上牙齿,再次缓缓坐下,骂了席恩一句该死的。

他将头靠在石门上,闭着眼睛听席恩唱起了歌,微弱的声音从门后透出,时大时小。

席恩嘶哑的嗓子哼唱着儿歌,缓缓道:“这只小猪去赶集,咳咳咳,那只小猪待家里,这只小猪吃烤牛,那只小猪没人理,呃呃……这只小猪伤心哭:”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要回家却迷了路。’咳咳。我要回家却迷了路。”

声音沙哑干裂,时断时续,被水呛到而无力咳嗽着,但每一声都仿佛含着血与泪,具有子弹般的冷峻硬质,击杀住了海曼的心。

席恩·格林,他默念了一声。

海曼听到了儿歌隐藏下的痛苦之情,张了张嘴也无声唱了一句:我要回家却迷了路。手指攥紧捶了两下头,揪着头发无声地喊了一声,湛蓝的眼眸难掩痛苦的情绪。

“我该怎么办?”海曼在心中这般问自己。

蒙特森堡关押的都是死囚,在这里等死也在等着侥幸的逃脱,活着的人总要有点期待。

呼。

灯哗地熄灭了,海曼知道他应该走了。

“再会,席恩。”海曼起身轻声说。

在门的那边,席恩浸泡在水中的手指蜷缩着,一下又紧紧握牢,全身用力地在水中挣脱,如一只被噎死的鱼。他仿佛听到了海曼的呼叫,悲泣地仰着头,用尽力气呼喊道:“海曼!海曼!海曼!海曼……”

其实是他每天都会这般喊叫,总盼望有一天海曼能听到,将海曼唤来。

海曼听到了,迈出的脚步顿了一瞬又接着快步向前走,心中念了一句席恩。

两个古里古怪的木娃娃果然是发条玩具,洗澡回来后也在叫着洗澡了,闹闹腾腾的来,闹闹腾腾的走。最热闹的永远都不是人。

海曼返回躲藏的阴影处,手撑着一旁的小木柜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感到十分滑稽,心中在嘲笑着却又不知道在嘲笑什么,他见眼前的境况,仿佛是两个木头人托着一群死人缓缓在地上游走,带领着一长条的死魂灵奔赴有光的深色地狱。

我也是其中一员,海曼幽幽叹息一声。

他来回观望着,瞅准时机一闪身,跟在洗澡归来的大部队身后向前走,也成为了死人中的之一。因为他全身也是湿漉漉的,居然也像个洗完澡刚出来的人。

再次回到编号第八的牢房,海曼脱下湿衣服换上搭在床头上的新衣服,吹熄灭蜡烛躺在床上,盖上了干燥的被子,打了个寒颤后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海曼感受到了比奥特海堡更压抑的气息,恍若只有他一人身处这座被埋葬的恶魔之城,除他之外再无肉身,冷峻的岩石渗出悲戚的哀鸣,仿佛万千残破不堪的灵魂锁着他的喉咙,即将窒息的痛苦席卷着他。

他想起了安娜和那座古堡。

我要睡觉了,海曼这般告诉自己,捂住双耳,挡住外界深重的寂静,回归心底淡淡的安谧,陷入了浅眠。

再次醒来,海曼发现到了天明,难得的舒服一觉。

这间牢房居然还有一扇亮堂堂的长窗户,擦拭的也干干净净,从窗户上能望见深不见底的悬崖。

探出脑袋,有头、有眼之人一见便明白,即使窗户再是洁净、光明、宽敞,也是跨不过去的,欣赏欣赏还是可以的。

难得见到如此生活化的东西,海曼站起来欣赏了下许久未见的明净窗户。

欣赏着窗户上被熏出的白汽,手指刚想抬起画个笑脸,海曼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声响,他猜到是席恩回来了,立刻转过了身,一动不动地站立在窗户旁边,等待着许久未见的友人。

但席恩此时正忙着,没有功夫注意他的牢房里出现的新人。

蒙特森堡第八区真正的管事人谢白克·莫罗押送着席恩回来了,这位操心的管事人是囚犯们最常见的一位能自由活动的人了,懒蛋监狱长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得一面,引路人是一辈子见一次,至于配送员,已经叫失踪的了,权当没有这么个人了。

即使如此,谢白克·莫罗也不是经常见的人,经常见他的人是席恩,谁也没有席恩见他的面多。

谢白克·莫罗是个仪表堂堂、帅气逼人的年轻小伙子,外表极具绅士风度,他不戴帽子,常年一头棕色的中发梳在脑后,显露出一张极具压迫力的俊面孔,领带一丝不苟地挂在脖口,瞧着就是个上流社会的混蛋。

“谢白克·莫罗老兄,今天你晚了一小时,我多在水里泡了一小时,一小时啊!”席恩抖落身上沾染的水渍,奄奄一息扶着墙壁缓缓向下移,冲着管事员喊着。

“要是再喊,下一次来的就不是我了。”谢白克·莫罗轻飘飘地回了一句,立刻让听到的席恩瞬间站直,仿佛被头顶的大吊灯拔了起来。

管事员虽然挂了个最负责的名号,但要有对比,蒙特森堡的管事员不太管事,事到门前才会管。晒太阳是年轻的谢白克·莫罗最大的爱好,今天他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去晒太阳,接席恩晚了半个小时全是因为晒太阳太过舒服了,一不留神睡过去了,要不是引路人老头叫他喝点酒,他还能睡到没有太阳呢。

监狱只是这么几位大人的暂时居住地,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离开,所以也不需要太过负责。哦,配送员除外,他在监狱的时间少的可怜。

所以,在蒙特森堡,谢白克·莫罗最是讨厌耽误他晒太阳的席恩,席恩也最是讨厌半点不负责的谢白克·莫罗。

“希望下一次我犯事的时候你也能慢点来,像今天一样慢。”

谢白克·莫罗摆摆手,眉毛和眼睛都在朝着席恩飞舞,欢欣鼓舞地说:“你活不到下次了,你死的时候我给你收尸的时候会慢的。哈哈,你快死了。”

“见不得你的喜悦能将所有不幸都冲淡。”

“别人可不是这般想。”

“那是他们不说出来。”席恩挑衅地踮起脚尖抵着谢白克·莫罗的额头和他杠着,像只要撞死人的牛。

谢白克·莫罗甩了甩头,一个过肩摔将席恩撂倒,居高临下地说:“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也能诚实地说出来你对死亡的感受和见不到我的喜悦。”

“呵,别太瞧得起自己,今日过去,我便会忘记你个坏肚子的玩意,专心想着其他事情了。你,你个坏玩意,我还不放在心上。老子不放心心上!”

“我也不奢求你的记得。”

“你这句话要是不出口还有点可信度。”席恩翻了个白眼。

“要是不说出来你不会知道的。自以为是的席恩,你只是个囚犯。”

“说出来我会不想知道。我相信你都不太喜欢。”

“不。”谢白克·莫罗抬起腿轻踹了席恩一脚,冲着想爬起的席恩摇摇头,说:“就像你对我厌烦,我也对你喜欢不来,不过,我这人一向具有包容人的心,不会说太过伤人的话。”

“您可拉倒吧,什么话从您的嘴里说出来都没有什么可信度了。”

“你讨厌我也是吗?”

“也是,我恨不得拉着你去死。呵,讨厌,太过轻的一个词了,怎么能配得上我们卑鄙无耻、可怜可悲、惺惺作态,懒惰至极的谢白克·莫罗大人呢?呸!”

“可惜了。”谢白克·莫罗露出了虚假的同情微笑,并起两根手指弯着腰隔空捣了两下席恩的脑袋,说:“可惜了,你要死了,粗鄙野蛮的你要死了,而我还活的好好的,席恩,你快死了,快死的人是你。”

席恩立刻反驳,搅动着脑中还未被冻僵的脑浆,说:“死?你的眼中只看到了我的死,我的伟大之处却进不了你狭窄如一只蚂蚁腿的眼珠里;我的躯体浸泡在冰冷如你的血的水中,时钟常存我心中,许久不安的心时刻念叨着溜走的时间,逃离之时我狼狈不堪、虚弱至极,如一只被你打入深渊的怨鬼,从你可悲的眼中我只看到了这些,呵,可你不知道我心中浓烈的…意望……”

“我可以将手表给你。”听完席恩絮絮叨叨的话语后,谢白克·莫罗打了个哈欠,捕捉到了席恩主要想表达的意思。

“拿来吧。”席恩很满意,满意地对谢白克·莫罗露出了笑,满意地伸出了手,满意地用眼睛注视着谢白克·莫罗闪闪发光的手表

“我的话你也信?”谢白克·莫罗讥讽地笑了笑,给了席恩的手一巴掌。

“哼,骗我?你……”席恩立刻变了脸。

海曼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撒泼斗狠,说个没完没了,不知道这两位说了多久,一辆载着食物的小木车都走绕开他们走了。海曼见席恩身上的水渍都干了,说得两人都撸起袖子散热了还不见结束。

海曼摇摇头,选择躺在床上,希望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争吵能够结束。

“你是谁,新来的?”

一声问话打断了海曼的睡眠,他知道这是席恩的声音。

“谈话结束了吗?”海曼没有回头问道。

席恩还显得异常的暴躁,咬牙切齿地说:“早着呢,不将谢白克·莫罗那个坏玩意嚼碎咽下去,这谈话,呸!狗屁谈话,争吵,这争吵那是不可能结束的。”

“一年未见,你还是这般,席恩。”

“一年不见?”席恩歪着脖子愣了愣,瞪大眼珠迅速从床板子上起身,手指指着转过来的海曼,叫喊着:“我的老天爷啊,真把你从墙缝里扒拉出来了,海曼啊!”

“席恩。”海曼叫了一声,他的话语有些堵住了,休登说席恩成了个老头子的意思海曼明白了,谁知道一年的时间,席恩的头发能全白了呢?

海曼望着满头白发的席恩摇了摇头,起身和他拥抱了一番,席恩显得极其热情,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完全胜得过刚才争吵的热闹。

冷静的海曼也被他激动的情绪调动,难掩喜悦的笑容和席恩热烈拥抱,重重拍了拍席恩的肩膀。

“一年了,一年了,一年了啊,大雪纷飞了。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信任,海曼,再见到你真的是太过惊喜了,我的心,我的心再一次跳动了,我见到了希望,我见到了希望,太过美好了,我,我太激动了……”席恩情难自禁地吻了吻海曼的脸颊,抹了一把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

“不只是你有这种感受,席恩。”

海曼全身布满了伤痕,他看席恩也受到的苦痛极多,满头白发是最深刻也是最明显的证明,如此年轻的小伙子布满了遭受沉重伤痛的痕迹,见到的善良之人难保不掉上一把同情泪。

两个人全是历经万险才能再次相见的,此刻的拥抱弥足珍贵。

等情绪稳定下来,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探讨了得到的消息,知道他们真的是由于太过倒霉才被抓的。

愣了愣神,这两人从略显久远的记忆中走了出来,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深刻明白他们还处在地狱中,眼前的重逢不能阻断骸骨堡垒悬在头顶上的压迫力,他们还未走出去,还有人在等着他们。

“我刚才好像见到送饭的了,对吧?”席恩探着头问道。

“我见到了个木头小车托运了餐盒。”

“就是那个。”席恩拍了拍大腿,还给海曼介绍了一番那个木头小车。

他一说,海曼才知道不管是木头小车还是木头娃娃都是席恩制作的,准门为蒙特森堡的人员减轻压力。

小木车主体用坚硬的木材雕刻而成,车轮和内部都是金属的组成物,每走三米就会停下来一分钟,供囚犯们取用餐食,等一小时后,小木车会返回收一次餐具。

“哎,运餐车是我想着威诺做的,刚好能将那个小家伙装下。”席恩揉了揉不由自主皱起的眉头,再次提起威诺,他的感情很是复杂。“我其实是想将威诺运走,运到牛粪里去。”他狠毒的想法希望不要被那可怜的小娃娃威诺知道了。

“木娃娃呢?”海曼等席恩沉默两秒钟后问,他再次感到他能明白人的想法。“木娃娃和谁有关?”

席恩就等着海曼这句话呢,一拍身边的床铺,挠着长而杂乱的白头发,嘿嘿笑了笑说:“想着黛丝的面容做的,想着她做的,瞧着真是像极了!”

海曼脑子想着黛丝的面容,又想了想昨晚见到红红脸蛋、时刻微笑的诡异木娃娃,闹不准席恩明确的意思,说:“你心里有她就行了。”

“不说这个了,还是先吃饭吧,我饿死了,我已经饿了两天了。”

“你还能将车叫回来吗?”

“不能。”之后,席恩又给海曼介绍专门的配送员,絮絮叨叨也都扯了点其他人。“我从未见过他,配送员达克·贝尔德,说是个年轻小青年,喜欢收集姜罐,四处乱窜,据说是失踪了。配送员的活都是管理员干的,典狱长的活也是管理员干的,管理员的活也是管理员干,所以管理员是管事的管理员。哦,管理员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男人,谢白克·莫罗,二十出头的老男人,没有妻子和儿女,一天到晚在监狱里晃悠,少惹他为妙。”

“我见你和他处的不错。”

席恩惊悚地摇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海曼,转瞬又扯出个僵硬的嘲笑,说:“海曼,你也没有眼睛了吗?”

“我昨晚见到个没有眼睛的人。”

“哦,那是引路人—白杰密,白杰密引路人,引路人白杰密,年纪很大,说话很利索,我很喜欢他说话,我们俩聊了一路,我还意犹未尽。临走前他还送给我了一把鹰嘴豆,他的意思是让我没事可干的时候数一数,那时候我肚里空空,两眼光光,一张嘴吃了个一干二净,味道还不错。不过,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也是,吃不了他所给的鹰嘴豆了。”

席恩灌了两口水,又给海曼介绍了懒蛋典狱长,懒蛋典狱长也是个青年人,还是个魔法师,当然,其他人也是魔法师,引路人,配送员和管事人也是魔法师,只不过典狱长魔法要强大些,虽然他是个懒蛋。即使是魔法师,他们这些囚徒也见识不了几次,连典狱长都见不到两次,更何况是他的魔法呢。

他们是身处在蒙特森堡第八区的等死囚徒。

说到了蒙特森堡,海曼就要问里面的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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