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日子（2）
老鸨一马当先，穿过客堂，奔向二楼厢房，到了楼上，却见房门大敞，客人早已不在房内，转到幺二房中，见一个娘姨（女佣人）端药在旁伺候，病中的幺二“阿六”卧榻未起，咳嗽着说了句：“老九将人接走了。”
老九也就是“惠然”，正是茹惠而今的化名。
跟上楼来的鸨儿，机灵地趴到窗台上，边看边说：“梅二姑娘派来的软轿子，落在后院小门那头，他们许是打后门出去了。”这样也好掩人耳目，等人上了轿子，将门帘子一放，抬在路上，也没人瞧得见轿子里头坐的是谁。
“这事儿，可不许声张出去。”
见梅二姑娘如此安排，老鸨心中有数，反复叮嘱知情的几个人，就当人家那准夫婿、昨夜里压根儿就没来过此间！
幺二“阿六”病恹恹地点了点头，心知：倘若不小心，走漏了半点风声，她们可吃不了兜着走！——梅二姑娘将来是要当家作主、执掌董记产业的，包括老鸨营生的那几处风月场子，也在董记大佬羽翼庇护的地盘之中，更在梅二姑娘的用心“栽培”与“关照”之下，好些个老鸨，都充当了二姑娘的眼线，只是旁人尚不知情罢了。
“梅二姑娘订婚，倒是将那事儿搁置下了！”鸨儿努嘴，小小声地抱怨：“还要延后几天哪？二姑娘还能得空来亲自主事吗？”
“休得胡言！二姑娘订婚属大事，大事办停当了，自会轮到那事儿！”老鸨瞪眼数落，“你急个什么劲？日后开花榜揭了榜眼、探花、状元，也轮不到你！”
“那可没准儿！”鸨儿嘴里咕哝，堵着气“噔噔噔”地下楼去。
卧在病榻上的阿六，轻咳了一声，似乎悄声说了句话，老鸨隐约听在耳，心里咯噔一下，知她说的是——
今年开“花榜”一事，原是董家大姑娘来主事的！
董家大姑娘？而今谁还敢提这个人？这个已死之人，提了，都觉晦气！
老鸨在那头忐忑鹊突，病榻上的阿六只是出神，忽闻木梯子上“蹬蹬蹬”的，又来一人，却是男仆，递来个票头，说是要交与娘姨。
阿六揉着眉心叹气：“是来‘叫局’的么？”说着，就要勉强撑坐起身，一旁娘姨忙伸手去扶，那票头就由老鸨代接了，一看，原是“轿饭账”，不由得探出小窗，往底下瞧，惊讶地发现常常拉客到此的车夫，今儿却不见了踪影，她手头有多的“软轿币”，也只得先搁着了。
不见车夫拉客进夹弄，却见一顶软轿盖得严严实实的，从里弄转出来，两个脚夫一前一后抬着软轿，“嘿唷嘿唷”穿街而过。轿子后头，还跟着个女子，披了斗篷，打着伞，低着头、不紧不慢的跟着走出四马街。人、轿，渐行渐远……
这拨人前脚刚穿出四马街，却有一人后脚转了进来，穿行街上。
这人所到之处，路上行人无一例外、皆是纷纷回头，略显惊异地偷瞄过去，有几个好事的闲人，还在这人背后指指点点，私底下议论着：
这人的打扮，该不会是个出家人吧？洋人的尼姑叫什么来着？修、修什么、什么来着？
唉、唉，伤这脑筋做甚？先看看，出家人来此做甚……咦？她这是去戏院还是去妓院？
啐！出家人还逛戏园子、入妓馆子？不正经！
……
巳时初刻。
“会乐里”夹弄对面，大戏院那头，此刻倒是停了几辆人力车，有两个拉车的脚夫，似是起了冲突，一言不和，正在挽着袖子拌嘴儿，恁大声地吵闹起来：
“俺就说二毛是个孬种，怎么了？干你什么事了？你不服气，叫他别开溜啊，赶紧回来兜两圈，到官老爷面前得瑟得瑟，说自个儿是小偷，不就完事儿了？”
“去你的！你才是小偷！二毛没偷东西，就是胳膊拧不了大腿，官老爷得罪不起，等着挨板子，还不如走了干脆，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懂不懂？”
“懂你大舅子的！敢偷董记商行的货不敢认，就一孬种！”
“孬你个大头鬼！姓董的是你亲娘？瞧你那狗腿样，尾巴摇得再起劲，人家也不晓得有你这么个乖儿！”
“丫丫个呸！敢教训老子，你算老几？”
吵着吵着，这二人就要动起手来，这都挽胳膊抡拳头了，却不知打哪来了个人，走到这二人面前，相当的不识趣，一开口就来了句：
“二位小哥，谁有空？送我去个地儿。”
正在气头上的二人，跟斗鸡似的正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呢，一听这话，心说：什么人这么不开眼，没瞧见他们是打架要紧、没空拉车吗，还凑过来当愣棒槌？
憋着气，二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去，一瞪两眼，正想破口大骂，“三字经”都到嘴边了，却硬生生给噎了回去，——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硬是骂不出一句话来，站在那里，已然目瞪口呆。
走到二人面前来的人，少女模样，偏穿了一袭修女的袍服、带了头纱，纤瘦的体态，弱不胜衣，只是头纱下眸光灵动，风轻云淡似的站在那里，冲人微微一笑，开口时不温不火，从容自若，倒似个谈吐灵慧、气度不凡的大户闺珍。
“哪位小哥得闲？”少女笑微微地问，“送我去居尔典路206号，言文寓所。”
两个车夫，闻言又是一惊：
言文寓所，位于法租界居尔典路，车夫们今儿无一不晓——这是董家二姑娘今日订婚的场所，许多名门望族、权贵闻人、商贾名士，今儿一早都去了那里，人力车夫多半在送那批人的家眷、一道赶往喜宴现场。
听闻，今儿梅二姑娘订婚宴那排场，风光得紧，光是宴席就开了百来桌，场面很是惊人！
“小、小姐，”不晓得如何称呼修女，其中一个车夫已是哈腰点头，忙不迭道：“您要去参加订婚宴？可巧了，俺正闲着呢，这就送您过去！”说着，抽下挂在脖子上的那块汗巾，殷勤地擦了擦车座儿，扶稳车子，等人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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