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悲声声浸月(四十)

拓跋阑的身子朝前倒去,屿筝满面泪水地抱着他跪倒在地。

而一侧的慕容灵毫无反应,她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发生……拓跋阑当真就爱到这般地步?甘愿为眼前的女子赔上性命?撼动、心痛,在她的心中交织,就像是锋利的刀一片,将她一点点凌迟殆尽。看着屿筝失声痛哭,她竟然没有任何感受,仿佛眼前的是两个陌生的人,与她没有分毫关系。

抬眼看去,却见缓缓朝着他们迫近的身影已经尽数模糊。此时,慕容灵才察觉到自己竟满眼泪水。然而她并未上前,只是持剑朝后退去。

阑死了么……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却一遍遍的否认着。阑只是累了,他只是想好好睡一觉。而她要做的,就是带他从这里离开!比起只会给他带来伤痛的白屿筝,她要做的是保护他!陪伴他!她一直在这样做,可到底是什么出了错?

到底是什么出了错,才会让他们二人渐行渐远?才会让拓跋阑甘愿为了屿筝而放弃一切。慕容灵并不明白,也不想再去弄明白。泪眼迷蒙中,她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挥动着手中的长剑朝着聚陇的人群砍杀过去。

她要杀了他们!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厮杀喊声。原来是拓跋雄率兵赶至,从大军左侧击杀而入,在冲冲包围中冲开了一个缺口。

一根绳索破空蜿蜒飞来,束缚住慕容灵挥剑的胳膊,随即将她朝后一拽,便另有几根绳索攀上她的细腰,将她拉扯着腾空而起。继而越过敌军的头顶,稳稳落在一匹飞奔而至的马上。转头一瞥,她便看见骑在马上,神情肃穆的拓跋雄挥动着手中的长剑,朝着大汗的方向冲去。

接连砍杀几人,拓跋雄驰马冲到屿筝身侧,急急从马上跃下,他一把提住屿筝的衣领朝后一扯,接过她怀中的拓跋阑厉声喝道:“还不快走!”

然而屿筝只是痛哭着瘫软到一侧。见到她这般情形,拓跋雄心里“咯噔”一下,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继而迅速伸手探了探拓跋阑的脖颈,心就那样“咚”地一下沉到了底。

“带他走吧……”屿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哽咽着说出一句。

拓跋雄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屿筝会说出这样的话,带着询问的视线看向屿筝,却见她笑的怆然:“慕容灵对我做了什么,想来王爷不会不知。我的时日无多,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不能……阑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到漠城去,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中!”

屿筝的语气愈发坚定执着,她猛然起身,红裙在烈烈风中飘散:“若是大汗……”屿筝哽咽着,她并不想承认拓跋阑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更不想承认他已经离她而去,强忍住几近崩溃的情绪,她朝着拓跋雄郑重叮嘱:“便请王爷担起云胡的重任!这也是大汗的愿望!”

说罢,屿筝再一次深深望了拓跋阑一眼,她想将这张脸深深地印在脑海之中,印在心里。这一生既不能与他相守,那惟愿将他牢记,三生石旁,奈何桥边,心意不改,她会等着他,千年也好,万年也罢。与他执手共入轮回。此生之后,无论如何,都愿与他世世相守,永不分离!

深深看了拓跋阑一眼,无声做了最后的诀别,屿筝忽然拿起拓跋阑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转身冲向了蜂拥而至的敌军,视线模糊前,她听到拓跋雄在身后厉声大喝着:“白屿筝!”而不远处,是一脸焦灼的兄长急急奔向她的模样……

就这样吧……屿筝想着。

自幼便因父亲的误会而被迫和娘亲分离,自十五岁选秀入宫,她经历了前半生都未曾触碰过的漩涡风浪。她以为自己为复仇而来,生生将自己酿成一杯甘甜芬芳的鸩毒,却不料在不察之间,便为一个人心动。孰不知,步步为营的宫廷争斗中,她不过是那男子执在指尖的一颗棋罢了。落在哪里,从来都是生不由己。

生而为棋,便该有这一颗棋子的觉悟。可是偏偏屿筝不甘,她不甘让穆兰出生在这样肮脏且充满血腥的地方,每日每夜因担忧自己的性命而无法安眠。所以她拼了命的逃离,却从未料想,上天会送给她拓跋阑这样好的礼物。

安稳岁月,清浅平和。她与拓跋阑在一切的日子并不多,然而却得到了这一生最渴求的一切。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感受……即便此刻他离她而去,她已不会觉得悲伤,她知道,他们很快便会相见……

这一生,她爱了,也恨了,更释然了。倒下去的瞬间,屿筝的脸上溢出了此生最为幸福的一个笑容……

曌清十六年,皇上御驾亲征的一战草草收尾。因得云胡上下一心的抵死反抗,皇上并未如愿以偿的收回漠城。此战中仅存的硕果大抵便是云胡大汗拓跋阑的战亡,只是那之后拓跋雄迅速掌管云胡事务,成为新的汗王。较之拓跋阑而言,他的经验更甚,漠城一时成了难以吞咽的骨刺,不可轻易妄动。

然而只有在皇上身边,亲身经历了那一战的将士们才明白。那个穿着红裙,骑着战马,宛如从天而降的女子,挥剑相向,继而被士兵刺穿肩胛的时候,皇上是如何咆哮着飞奔而至……自那女子倒下的那刻开始,皇上的斗志尽失,竟像是个孩子一般,抱着那女子久久地坐在原处,任由云胡的残军安然撤离……这一切都是此番战役中的禁忌,没有谁敢再度轻易提起……

光透朱阁,药香清浅。昏沉之间,人影浮动,尚不知身处何方。费力睁开眼,仿佛有珠玉莹莹生辉,继而女子冷艳的脸颊渐渐清晰。屿筝厉咳着,便听得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既不同心,何求形影相守,即便朝夕相对,也是笑不得应,爱不得回……那年你在合欢树下说的话,本宫都还记得……”

气喘而定,屿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没有了往日的情深幽怨,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神态、掌控着权势、被充斥的眼和生怕被夺去这一切的轻不可察的恐慌……

“绮妃娘娘……”屿筝轻唤着,却在看到女子望仙髻上垂下的金凤步摇时,浅笑着改口:“不……皇后娘娘……您可安好……”

“为什么要回来?好不容易逃离这宫闱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绮皇后的声音冷冽异常。她实在太清楚,皇上对眼前这女子报着什么样的心思。自她离宫之后,皇上如何变得喜怒莫测,她尽数看在眼中。从希冀到失望再到绝望,她早已不再期许得到皇上的心,可这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一切,说什么也不能再度被夺走。

屿筝没有应她,只是带着几分怜悯看向她道:“皇后娘娘,如今母仪天下的您,可觉得顺心遂意?就如皇后娘娘喜欢掌控着这一切,屿筝亦有偏执之愿,若能再看看那片天,便是死而无憾……”

“你凭什么!敢和本宫这样说话!”绮皇后读懂了屿筝眼神的含义,一时间十分气恼。

然而,屿筝只是淡淡一笑便剧烈地咳喘起来,大口大口地黑血喷涌而出。飞溅在绮皇后的金丝鸾衣上。

“来人啊!快去回禀皇上!”绮皇后何曾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大叫着起身,朝着奴才们喊道。

半个时辰之后,岚静殿中,楚珩沐一脸沉肃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强忍了半晌,才冷冷对着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听着殿门闭合的声音,楚珩沐缓缓走到床榻旁,看着屿筝苍白如纸的脸,和渐渐沉弱的呼吸,泪水便夺眶而出。

“皇上……”听到身侧有人哽咽,屿筝探出手来,轻唤一声。即便她睁着眼睛,却已看不清了。拢在眼前的黑暗告诉她,这一次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楚珩沐强忍着泪水,走上前去,将屿筝搀扶起身,继而坐在她身后,将她揽在怀中:“朕不许你有事,别忘了,还有穆兰!你若敢离开朕,便是天涯海角,朕也要找到那孩子。你忍心让那孩子受尽折磨么?”

屿筝苍白一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屿筝知道皇上在说笑,瞧得出,皇上是真心疼爱那孩子……穆兰……若是知道他的父皇这样记挂着他,也会好好长大成人……”

楚珩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你说什么!”

“穆兰他……是皇上的骨肉啊……”屿筝急喘着:“我不想他生在这宫闱之中,不想他每日活在旁人的算计里,更不想他成为他父皇的一颗棋,所以才选择的离去。幸而有拓跋阑,他周护我们母子二人,也给了我们一个家……若皇上当真怜惜那孩子,就请给他自由吧……皇上,这一生,爱恨纠葛,直至此刻,都无须计较。若有来生,惟愿不再相见……”

屿筝的手渐渐冷了下来,即便感觉到身后的怀抱将她拥得更紧,仍旧无济于事。深吸了一口气,云胡歌谣随着她已经嘶哑的声音在岚静殿内飘散开来:“我心爱的姑娘啊,你的身影像是空中鸿雁,总是飞到天边。你绯红的头纱却是那盛开的荼萝,丝丝缠绕着我的心。我想追随着你往天边去啊,可是我心爱的姑娘,你能停下脚步等等我吗……”

屿筝轻吟浅唱着,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光亮,拓跋阑温柔浅笑着站在面前,朝着她伸出手来,仿若新嫁的女子,一袭红罗的她,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掌中,牵着马儿,朝着天苍野茫的草原尽头行去。而那首用云胡之语清浅吟唱的歌儿,回响不绝:“你绯红的头纱却是那盛开的荼萝,丝丝缠绕着我的心。我想追随着你往天边去啊,可是我心爱的姑娘,你能停下脚步等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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