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里不再神秘
女知青大宿舍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像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那时候,女知青们自己集资,把六扇大窗都挂上了碎花布帘,挡得严严实实。而且天一擦黑就要落帘,里面只有模糊的灯光闪闪,像有什么秘密似的。每当这时候,路过这里的男知青们几乎都要留恋地望上几眼,那里有正在热恋的女朋友或者是心目中正追逐的对象,多想知道知道在这神秘的帘后她们正在做什么?擦身子?写情书?还是让别的男知青约走了?猜不清,看不透,仿佛小碎花窗帘上的每一朵花都是一个神秘的问号,都是姑娘一个漂亮的脸蛋儿。神秘,刚进场的乍初,女宿舍对男知青们来说,是个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最有吸引力的地方。那时候,连队又大会小会批评谈恋爱、压马路,这就更增加了男知青们对女知青大宿舍里的神秘感。特别是刚刚恋上、晚饭后没事先约好又想约女朋友出去散散步的男知青,只好在这女知青大宿舍的前前后后转啊转啊,瞧啊瞧啊,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想自己盼望的女朋友能出来上厕所、或擦完身子倒水,或……在这一刹那就会被喊住,悄悄上去说出给定的地点“老地方”。可是,就是等不出来,到再也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只好求出来的女知青“传书”,有的一传便出,有的回信儿说散步去了,只好还得在这女宿舍门前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很晚。啊,那女知青大宿舍啊,男知青们怎么能不敲门而直接进去找呢?不,谁也不去,可谁也没说不让去。是因为在男知青们眼里,在这些刚出校门还纯洁天真的小伙子眼里,那里是个神秘的地方……
那也确实是女知青们自己也在偷偷搞些神秘小故事的地方。洗完脸、擦完身子偷偷擦雪花膏和香水,怕人说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因为确有因此被批判过的,偷偷照小镜,偷偷看刚接到的求爱信……那样神神秘秘。如今,这层面纱撕去了,那小碎花窗帘已换了一茬,有时挡,也不像过去那么严实,一点儿小缝都要掖好,现在是一扯就行,或许露着很大一个缝儿,索性有时就不挡。女知青们穿个裤衩、戴个乳罩就开始擦身子,偶尔有男知青敲门,随便捡件衣服身上一披便是。
女知青们参加完修水渠大会战回来,开始擦洗,值日生照旧已把热水倒进每个人的脸盆里。
“姐妹们,”袁玲妹拧干冒热气的毛巾,擦两下前胸突然用手拍拍后腰说,“你们看呀,我这腰这么粗,肩这么宽,臀部也变得这么大,还返城回上海哩,走在马路上还不让人笑话死喽——”
竺阿妹擦完身子正穿衣服,接过话来说:“哎哟,还说哩,去年春节我回上海走在南京路上,一位妇女在身后喊,‘胖嫂,去外滩怎么走?’我回头一瞧,是一位乡下妇女,以为她喊别人,正左瞧右瞧见没有那么个胖嫂,她又冲我喊,我才知道就是喊我。我手指给她,那个不好意思哟!”
“哈哈哈……”廖洁随着大伙儿笑声说,“还都说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呢,还得加一件宝——东北盛产大胖嫂!”
女知青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冲散了一天的疲劳。
“砰,砰,砰!”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不准进啊,不准进!等一会儿……”袁玲妹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冲着大门发出警告。
稍停,门又“砰,砰砰砰”地响起来。
“姐妹们,”袁玲妹跑到门口,后身顶着门,边穿衬裤边说,“肯定是个男同胞,怎么样?”她边问着边撒眸下整个宿舍已经没有袒胸露怀的了,便说,“我要开门让进了!”
她“吱”一声拉开门,进来的竟是稀客马广地。他很少,几乎是没到女宿舍来过。
“哟,”袁玲妹大为奇怪,也不奇怪,“李晋的军师来了,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呀?”
“还能有什么风?”马广地的话语是唱高调儿,话音儿却是逗俏皮,“是粉碎‘***’的东风呗!没有这东风,谁敢进你们这姑子庙呀!”
廖洁冲上来:“说话这么难听,怎么说我们是姑子庙,是哪个姑子把你这野和尚招来的?”
“哈哈哈……”一阵哄笑,女知青大宿舍顿时活跃了。
“喂,”袁玲妹问,“马广地呀,你是不是来找韩秋梅的?”
“废话!”马广地脸一沉,嘴一噘,给大家一个假戏真演的嘴脸,“我们离婚了,井水不犯河水,找她干什么!”
他不愿意让人公开揭露他和韩秋梅是假离婚,喜欢人家这么问,高兴这么答,让大家心领神会最合他意。一是让人觉得他马广地遇事有办法,有主意,这又是办返城的事儿,让人羡慕;二是这玩意儿别传得满城风雨都当成真的,这么好的老婆别说让别人撬行撬去,就是让别人心里惦着也不是滋味!
马广地嘴虽这么说,两眼却在满宿舍搜寻,幸亏这是女知青们洗擦的尾声,否则是不会让他进来的。这样也还有不少穿上外衣而没穿衬衣的,赤脚、披头湿发那是普遍的,多数都是圆滚滚,胖乎乎,有的脸上还皱折折,笑话我马广地是“二流屁”、“冒牌知青”呢,哪有个知识青年样啊?搬到男宿舍时说我们是无产阶级老爷们,这是一屋子无产阶级老娘们!
哟,看见了,韩秋梅在最里边墙角那儿坐着,看样子是刚洗擦完,正在穿袜子。嗬,这一点挺好,她在家里一天一洗脚,但不是一天一擦澡,自己也是在大宿舍跟这些上海哥们儿学的,让她也学一学,回城后干干净净才像城里人。
“爸爸,爸爸……”小荒一骨碌滑下大炕,挓挲着手跑了过来。
袁玲妹和廖洁一起把小荒截住。袁玲妹蹲下搂住他的小腰,脑袋一歪,像托儿所的阿姨哄小孩:“小荒,阿姨有上海奶糖,我问你,你说说,你爸爸和你妈妈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
“真离!”马广地在一旁火了,蹿上几步,“小荒,你说是真的,这不都不在一起过了嘛!”
小荒瞪着两只大眼睛,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心里好奇怪,这个爸爸真有意思,嘟嘟囔囔说好几次了,什么返城、返城,什么是返城?就是回奶奶爷爷家住吗?那多没意思,这里幼儿园有这么多小朋友,大宿舍还有这么多好阿姨,给他各种上海糖、酸梅、巧克力,还有北京的饼干、果脯……可真是老多老多!
小荒瞪着两只大眼睛不知怎么好了。
廖洁也在旁边催:“小荒,袁阿姨问你话呢,怎么不说呀?”
“爸爸,”小荒在袁玲妹怀里,瞧着马广地问,“和妈妈离婚,你咋有时候说是真的,有时候说是假的呢?”
女知青们“哄”地一声笑了。
“笑什么!笑什么!”马广地学着王大愣当年训人的腔调,“有什么好笑呀,打闹时没办手续就是假的,现在就是真的,这就是有时候说真的,有时候说假的!”
“我问你,”袁玲妹和马广地叫起真来,“你说说,你是来干什么的?看儿子?你就承认来看媳妇得了!”
马广地摇摇头:“你这上海姐妹怎么这个样子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离婚了,我还来看什么?今天我是有关返城问题的公干才来你们这里,这么门缝里瞧人,我走了,我走了……”说着扭头就要往外走。
“喂喂喂,”袁玲妹伸手抓住了马广地,“别走,别走,有什么消息快报告报告!”她们知道,马广地的小道消息特别多,李晋已经和许多外地知青联系上了。廖洁一把扯住了马广地的一个耳朵问:“老太太破被,还叠起来了!”她使劲一拽,“还走不走了?”
“饶命饶命啊,我说,快松手!”
袁玲妹和廖洁松开手以后,马广地顿然立正,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向你们报告一下咱们签名信问题的一个消息……”
“什么什么?签名信咋的啦?”
“等等再说!”
……
女知青们吵吵嚷嚷地围拢过来,听马广地报告消息。
“好好好,你们静一静啦,”马广地一跃上了通头大炕,像讲演似的说,“北京对咱们签名信那是特特重视呀,秦红卫给李晋来信啦,还有云南、新疆知青提出的问题统统引起了大官的重视,是怎么说的来……”他掏出小本念起来,“秦红卫说,他刚得到的最新消息,国务院知青办召开了各省、市知青工作负责人座谈会,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叫顾秀莲的说,明年全国要召开知青工作会议,因为这知青问题积累太多,矛盾复杂,开了一天又一天,开了二十多天还没开完……”
“哎呀!”袁玲妹催促,“你快说,倒研究出什么结果来没有啊?”
“我也着急呀,你听着,这都是我从信上抄下来的,李晋在那里研究呢!”马广地接着念起来,“秦红卫说,各省管知青工作的头头争论起来了,意见不一致呀……”
廖洁指着马广地说:“你怎么这么费劲,要不我来给你念,争论什么了?”
“我写的字你不认识,别着急呀!”马广地看着小本说,“争议四个问题,一是怎样评价知青上山下乡;二是知青战线揭批‘***’要抓住什么要害性的黑靶子,搞清知青战线的路线是非;三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底是为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辈子?还是一阵子?有没有期限?为什么不说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呢?四是‘扎根农村干革命’还提不提?跨地区安置知青还搞不搞……”
女知青们听着听着,乱哄哄议论成一片。有的说,怪不得这下边又打又闹呢,别说李晋和袁大炮贴那扎根不扎根的标语大字块弄不清谁对谁错,连上头都弄不清呢!有的说,这‘再教育’问题也是,咱们一进场时间不长就讨论,一直讨论到现在,也没弄出个名堂来……
“别吵吵,别吵吵,”马广地接着说,“秦红卫信上还有一段,说是可靠消息,陈永贵副总理说,‘我们几个副总理提起这件事就感到头痛,知青工作很复杂……’”
女知青们像叽叽喳喳的一群麻雀,又议论开了:
“他头痛我们该什么地方痛呀?”
“浑身痛呗!”
“复杂复杂,倒拿出个办法来呀!”
……
“我说马广地呀,”廖洁亮着大嗓门问,“秦红卫传播的这些消息准不准?”
马广地瞪大眼珠子:“准!准呀!”
“你怎么知道准?现在小道消息最多!你也没看见,也没调查?”
“秦红卫信上说的嘛!”马广地不服气儿,“不信我给你取信去!”
“准!”上海知青奚春娣手里还捏着一封没看完的信说,“我爸爸来封信,也是说这知青形势挺乱的!”
廖洁问:“你爸爸怎么说的?”
知青们都知道奚春娣的爸爸在上海当大官,而且很正派,曾随上海慰问团来过小兴安农场,给知青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奚春娣的叔叔奚大龙来这里的第三个春节,因保护羊群与狼搏斗英勇牺牲,但奚伯伯姿态很高,来时虽然很难过,一言一行都让人敬佩。奚春娣因给王大愣老伴输血,加之当时就年小体弱,一直恢复不好,可以病返,他却一直让奚春娣通过正常渠道,实事求是地办病返,刚有点儿眉目。知青们一听说奚春娣爸爸来信,都想听听。
“喂,怎么说的?”廖洁靠近奚春娣问。
“你看,我爸爸信上说,云南知青闹得不亦乐乎呀!”奚春娣指着几行字说,“让中央领导给剋了!”
许多知青都嚷起来:“给我们念念吧?怎么剋的?”
“好吧,”奚春娣犹豫一下,觉得也没什么,展开信从头到尾念了起来:
春娣:
你好!
最近一段时间我很忙,也没给你写信,但常常想念你。你的病退手续很快就会通过,到时有关部门会寄给你,既然我们有确凿理由办返城,你有病又是农场众所周知的,就不必担心了。尤其现在,知青战线形势复杂,也可以说是很乱。对了,前几天,我去北京参加知青办负责人座谈会,有人还说起,你们小兴安农场的知青还签名请愿,要求返城,要求解决知青问题。我当时就考虑,你们场知青签名信中提出的一些问题不无道理,知识青年到一个劳改农场打底儿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培养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有个客观环境不佳的问题,倘若管理工作、教育工作跟不上去,知青之间的矛盾、知青与当地领导之间的矛盾,甚至群架斗殴等意外事件就难免发生。如果遇上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冷静思考,慎重对待。好在你生活在那里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我相信,我的话你会听的,你,包括你们那些知青,还不能算是成熟,欠稳妥,多偏激,往往就要栽跟头。与有些地方相比,你们只签名写请愿书,没有罢工、进京闹事,这一点还是好的。前些日子,云南知青大刮返城风,受到了王震老将军的制止和批评,现将情况告诉你,供你借鉴约束自己,必要时,也可劝劝伙伴们,不可一味违背上级意志胡来。
缘由是这样的:一次全国性知青会议(据说明年还要开,研究对知青工作的一些争论分歧等问题)提出,要鼓励和支持知青安心农场工作,为办好农场贡献自己的力量,今后一般不办理病退、困退,如果家庭和本人确有特殊困难,可以通过组织协调。这些说法,既堵死了返城的口子又留有特殊余地。但是,城市从插队知青中招工,在那边很有反响,听说编了这样一句顺口溜:“插队插队,越插越对;插场插场,改变现状,只有上访。”这就有一个如何解决处理插队和到农场去的知青工作上的矛盾问题。
如果说插队知青条件艰苦的话,云南那里有些农场条件也不怎么好,加之干部管理能力和水平差,不少知青被关小号,不少女知青还遭强奸,比插队知青的境遇更糟。种种因素促使闹起返城来,那里多数是上海、成都、重庆、昆明的知青,大概九万多人,就像你来信所说的,和你那里知青签名的时间差不多,是上海知青挑头起草了“致邓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共千余人签名,信中就是反映知青生活困难,要求返城,还没有像你们那里从论述知青上山下乡这场运动开始阐述了要求返城的理由,据说,牵头人召集会议,西双版纳一些农场都派代表参加,规模很大,不像你们那儿只一个小连队(可能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他们步行到昆明,北上请愿。景洪、勐海八个农场三万多知青参加了罢工,造成整个垦区工作瘫痪,杂乱无序。他们不仅自己去了,还联系返京、返重庆等地在家没落户的知青一起请愿,不买火车票上车,影响了一班火车正点发出。他们到北京以后,在北京 和西单贴了大字报,提出要求返城。
闹到最后,王震副总理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他们,讲了粉碎“***”以后国际国内形势,要求他们关心国家大事,批评他们闹事,影响不好,而且提出对他们不报复,让他们回去多做自我批评……要求要有领导,要有民主集中制。知青们点头都应诺了,也汇报说农场多年来多数政策落实不了,干部作风存在一些严重问题,希望国家派人调查,王震副总理还安排国家农场总局、团中央、妇联听了他们反映的情况。
最后,请愿的知青回到了云南,还给王震副总理发了电报,承认了错误,表示只要问题解决好,他们就会把农场建设好……
我所了解到的知青闹返城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写给你,供你参考,因为你来信说,你们那里也有知青闹返城。我很惦记你,想去看看,最近工作又太忙去不成。我相信你作为一名干部子弟,会妥善处理好这些事情的。有事多向肖书记请示,他不是对你很关心嘛?别辜负了他对你的希望。
最后,希望你和你的伙伴们应该相信,中央会拿出政策和办法,妥善处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涉及城乡千家万户的大事的。
父字
一九七年月日
女知青们听后,心倏地都抽紧了,那一颗颗盼望的心中躁动了很长时间的激情,像被泼上了一盆冷水,什么中专可以返城啊,等等,这不都要凉快了嘛!
议论声像沸腾的一锅水。
“插队的知青能招工,农场的就没人管啦?”袁玲妹大声嚷道,“这太不公平了?”
廖洁声音也不小:“没有封死返城的口子,一些人留着走后门吧!”
“你们别嚷嚷了!”竺阿妹思考思考说,“你们得听音呀,奚春娣的爸爸不是说嘛,知青问题矛盾很复杂,现在可以说非常混乱,不是要开知青会研究嘛……”她发现大家静了,接着说,“马广地呀,我看这封信可以给肖书记、郑风华和张队长他们看看,起码在处理这场群架上可以受启发,罢工、截车、进京请愿都让知青多做自我批评呢,不报复,不追查责任……肖书记派来调查组的时候,也让他们看看!”
半天没有说话的姜婷婷先赞同起来:“对,等调查组一来,咱们都谈这种意见!”
“对!”
“就这么谈!”
……
“太好啦!”马广地一拍大腿,“我回去就把这个意见说给李晋。”他接着说,“我来这里还有第二件事:李晋让我先给你们告示告示,他还有好多好多消息和想法,过几天想开个什么返城问题的会,希望你们到时候都参加。”
“什么返城问题的会呀?”
“哎哟,”马广地挠挠脑袋,“李晋说得很明白,我把那个词儿给忘了,”他想了想又说:“什么新鲜会,什么,什么……”
韩秋梅在旁边着急地说:“你瞧,你真笨,连个会名都记不住!”
“你管得着吗!”马广地正愁来女生大宿舍这么长时间没有一句和她说话的机会,她大概是忘记离婚后的约法三章了,还笑嘻嘻的呢!他做个鬼脸,边说着边往外跑,“我去问问去,问明白了再来告诉你们!”
小荒追着喊:“爸爸,再见,再见!”
“和你妈见吧,我有大事呢!”马广地跑到门口扭过头来摆摆手,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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