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破绽(1/2)
安庆府之夜,苏韧尚在拟写奏表,计算哪些人该论功行赏。
江南之乱虽平,但安庆府官员凋零大半。大军进驻,苏韧少不得费心费力。因他并非此地正牌父母官,便自在粮道衙门后院安个下处。之后朝廷疾令他暂兼掌安庆府印,他也没有挪动。那范青也跟来安庆府,尚未没安顿好,却听得养母病危,只好匆匆从水路回京。
苏韧把各处吏员召齐了,让他们按老规矩办事,若有疑难,可再报给他。
如此数日,安庆府运转如常,人心渐稳。
此时有侍从报知:倪彪麾下周千户拜见。
苏韧忙下台阶迎接。院中风卷落叶,冷冷清清。而隐约传来的管弦锣鼓之声,煞为热闹。
原来宝翔自入安庆便复了传说中唐王的原形。他非但不过问军政之事,反以当地盐商豪宅为行馆,召集城内大小戏班轮番献艺。长江的潮水尚未褪尽,宝翔为了演三国戏逼真,还向江南水师索要战船数艘为他助兴。安庆府内的盐商更纷纷为钦差亲王送上宝物珍馐,极尽谄媚之能事。
周千户缓步走来:“嘉墨,深夜叨扰,正为三事。”
“周兄请到屋里赐教。”
待苏韧奉上茶,周千户方道:“第一件,正是为拿获的宝船……”
提起这件憾事,苏韧叹了口气。
当时破城及时,三艘宝船尚未开出长江入海。
谁知追索途中,前两艘先后起火自沉,只剩下第三艘尚存。船员尽数跳海,没有留下活口。
封船清点之前,周千户陪着苏韧去察看。船中虽金银珠宝甚多,但缺乏传世精品。不少器物都刻着一个“沈”字,令苏韧记忆犹新。
苏韧恳切说:“周兄,赃物上缴国库,利害自不必小弟说了。你是过手东西的,咱们‘系数封存,据实上奏’,其余无须多想亦无须多问。”
周千户踌躇:“而今沈状元正是太子的师傅……”
苏韧再叹:“牵涉此事,沈家确实麻烦。然沈状元素日尽学问避杂事,连阿堵物都不愿提。恐怕还是那已云游的沈老爷才知晓内情。以你我俸禄还管不到那么高,周兄不必顾虑。”yu.et
周千户以扇挡着面说:“这第二件有关钦差……王爷在天妃宫……恕小弟愚钝,不知王爷深意。姓赖的倒死得痛快,可倪领军及苏兄都在万岁跟前不好回话。你和领军各有要务回不了京。若小弟被三法司下令去作证,而我毕竟挂着锦衣卫千户名头,岂不是左右为难?小弟之父年老多病,战前小弟就欲告假。明日你回应天府料理,期间我会请假还乡侍候堂上晨昏,连带避开这风头。比来同为朝廷奔走,多蒙苏兄照拂,因此特来辞行。”
苏韧暗想:此事对此人确实为难。不过,这几票自己和倪彪都叫他经手,许是他揩油也多了些。成庙时东宫数次动摇,全赖周皇后保护,才传到先帝那一系。因此周氏外戚屡受恩赏,姻联勋贵,哪怕拿多些,因他家功大,权当是皇家默许的。
苏韧娓娓客套一番,显得情谊殷殷。那周千户听了,面上浮出不舍之意。
这时,又有抑扬顿挫的南曲声飘入窗户。庭中一名老仆,拖着把扫帚蹒跚挪过窗下。
周千户感慨道:“大王实在是逍遥。今儿唱得全本琵琶记(1),引人入胜。你对梨园可有兴致?”
苏韧苦笑:“小弟和王爷素无私交。况小弟实无风流顾曲之能。倒是还想聆听周兄有何要交待?”
周千户从怀里拿出张帖,上面印着金粉“崇禧万寿宫”(2)字样。既无文字,也无落款。
苏韧问:“周兄,这是茅山哪位仙长拜帖?”
那周千户半真半假玩笑道:“是有位天师现在宫中。苏兄既回应天府,可去茅山拜会。有道是‘仙机不可泄露’,然若升仙有路,岂可错过?”
苏韧微笑点头,取出一封银子包好,送予周千户作程仪(3)。周千户百般推辞不得,只能受了。
送客之后,苏韧盘算目前之局,错综复杂。觉得自己虽躲不干净,但理应在江南多多盘旋。
只是若与谭香及儿子不能见面,难免人惆怅萦坏。他整理着文书,听得庭中扫叶喳喳之声,渐渐出神。
他眉心一挑,推开后窗对那老仆道:“你来!”
那老仆佝偻身子,恭敬哑声说:“大人?”
苏韧压低声指斥:“你装得甚么鬼?”
那“老仆”身手敏捷,弹腿跳入屋,手指一弹,后窗落下。
他哈哈笑道:“苏嘉墨,怎就唬弄不过你?”
苏韧面无表情道:“大白,连台戏不好看么?”
宝翔撸撸戏班里白胡子说:“旧本子还好,可看多了腻味。新本子常有些不通的人胡编。你敢嫌弃?他赖你没品没耐性。剑走偏锋,狗血乱撒,外头吵吵啥他们一窝蜂凑热闹。本子不济也罢,还没好角儿。我倒不是说功成名就那些角儿不该退,毕竟有些卖座戏就是美婵娟谈风月。可如今演戏后辈懒得下功夫,挤眉弄眼买通报馆,样样做得出来。吹得满世界是他红,不过三五年打算。狂过一阵,班主挣得满瓢金,啥都没留下。”
“亏你能牢骚。”苏韧摇头:“我是多年不曾看戏。角儿一概不识。越是嚷嚷好看的,我越没心思。戏如人生?我这人生比戏忙。”
宝翔笑道:“哈哈,幸好天下如你的没几个,否则唱戏的合该全饿死。今晚台上声声哭腔闹得我心烦。所以他们前面听戏,我在后面睡觉。睡了一半,惦记起入城后咱俩没碰过面,所以找你说道说道。”
苏韧心想:那是我俩心照不宣。已到清点棋局时,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
宝翔肃然说:“我估摸着朝廷必让我提前回京。我有任何动作都难免嫌疑。游大春等活着的首犯必要凌迟处死,神也救不得了。可俘虏中有个女人——我想请你高抬贵手,给她谋条出路。”
苏韧冷笑。但宝翔能说出来,显见人家倒不尴尬。
“是游贞美么?”苏韧道:“按□□律:她应没官分配功臣之家。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弄的女人尽够了,这么个棘手的红颜,你若动了旁门心思,她的命都保不住。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怪罪下来,不是我小小知府可以兜得住的。”
宝翔不动气,陪笑道:“哈哈,多情则滥,我认!如我和她有暧昧,必不向你开口。然而她与我却在一个‘义’字上难得。她不负所托来军营找你,这份人情债我赖不掉。倘若我使性子放了她又如何?可我怕连累她连累你。此女身份敏感,流入世间危险重重。我知你是个智多星,会办事而不害理。求你替我谋划谋划?”
苏韧本心不愿多管闲事。但他于游贞美并无恶感,见宝翔话说到这份上,便道:“俗话说:‘见机行事’。让我想想如何妥善安置她。你我最好不要再见面,以免节外生枝。”
宝翔神情开朗,欢喜拍了拍苏韧肩膀。
苏韧掸了肩上灰尘,凝视宝翔。宝翔跳入后院,挥挥手,转瞬再无踪影。
次日,苏韧便带江齐等几人暂回应天府。他特意绕道茅山,穿着便服,去了趟崇禧万寿宫。
那茅山本清净福地,重峦叠翠。崇禧万寿宫,更在碧云深处。
苏韧才到道观门口,有个小道童跑来,拍手笑道:“你可来了!”
苏韧弯腰莞尔:“你认得我?”
“嗯,你是苏嘉墨。面白如玉,笑如春风。不是你是谁?”
苏韧示意江齐等侯在宫门,自己提个盒子跟着那童子走。道宫中花木扶疏,烟霞缭绕,时有金罄之声。
有一条清溪环绕后殿。沿着溪水,只见个披道袍戴网巾的小老头坐在石板桥上。
那老头赤足,两腿浸在溪水中,从淘箩里随手捏了些饼屑,喂小鱼和野鸭。
苏韧认出老头,忙于下拜道:“苏韧拜见倪中堂。”
此人正是倪大同,号紫极仙翁。
苏韧之前便有猜度:万寿宫中天师莫不是他久违了的太保大学士倪大同?
倪大同笑得爽快:“小苏,有日子没见。你升官了变瘦了心思重了,头还没秃吧?”
苏韧摘下方巾,蹲身道:“中堂请看。中堂老当益壮,正是国家之福。”
倪大同把手往苏韧发髻里一探,让苏韧发上沾了不少饼屑,道:“还好,没秃。”
小道童过来道:“姨奶奶说,罗汉斋做得了。”
倪大同问苏韧饿不饿,苏韧说:“晚生从安庆带来十六色新鲜面果子奉送上师。自己倒还未饱腹。”
倪大同听了,让道童接过盒子,拉着苏韧向一客舍走去。依门的姨奶奶看样子已年过半百,无脂粉珠翠,系着条褐色围裙,如一株乡间老梅。
苏韧向她施礼,她含笑还礼。苏韧早听说:倪大同夫人去世后,家中只余一位如夫人执家事,想必即眼前这位。
姨奶奶将碧油油黄澄澄的罗汉斋拨分两盘,倒好蜜瓜渴水(4),端出珍珠米饭,搁好筷子,轻掩门出去。
倪大同随口问苏韧些江南风物,又说这座道宫原已衰朽,前些年皇帝为给孝贞皇后祈福,广济三教(5)遗迹,此宫才得以重修。
等他们吃完了,姨奶奶像算准了似的,悄悄进来收碗筷。苏韧从旁帮忙,姨奶奶方道了一句谢。
掩门时苏韧瞧眼外头,山里下起一场晴时细雨。
倪大同笑道:“山中变幻莫测,正如圣躬心情。臣子‘以不变对万变’,不过在一个‘忠’字。小苏,你们此此都在一个‘巧’字上。你们的说辞在舍侄倪彪等人面前倒糊弄过去了。然而若对万岁编故事,我看其中像是缺了一环。你是否另有隐情?”
苏韧听得发慌,连忙下跪道:“中堂,下官对君上的忠心可鉴日月。有些事下官未知全貌,离奇古怪,才不敢和盘托出,怕是伤及无辜。”
倪大同点头:“你倒仁爱。”
“下官当不起。下官既蒙茅山仙翁召唤,便庆幸自己尚有仙缘。望中堂垂怜,指点迷津。”
“你细细说来。”
苏韧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蜜蜡小瓶,从里面抽出张丝绸碎片。碎片上沾染血渍,还有金粉两行字。
正是那夜在长江上,宝翔以为苏韧已全毁,而实则被苏韧截取后保留的沈富手书部分。
苏韧趁着倪大同对光细看,把自己邂逅宝翔的经过说了。
倪大同转而严肃,问:“那你为何只留下这一部分呢?”
苏韧下跪道:“因下官认得沈富,知晓是他笔迹。现沈家老宅都找得到对照。下官奉旨察访江南变乱,这样大证据万万不敢隐瞒。但那名单里名字太多,下官恐追查下去,江南人士怨气过多,有损天家福泽。现东宫初立,蔡沈两府都是至关重要的人。即便他们上一辈人有谋略,下一代人未必会知道。下官自知销毁名单乃擅作主张。可下官实在视万岁如父母,维护东宫心切,所以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倪大同嗟叹良久,将苏韧扶起来道:“你这孩子煞费苦心了。蔡文献父子惊才绝艳,却正吃亏在‘不宽’之上。”
他在舍中跳来跳去,像是活动筋骨,跳得出汗,才嘱咐苏韧道:“此物交予我吧。你不用再管。我在官场上久,知晓何为利弊。何况耄耋之年了,福祸我自承担。你安心抚民,好自为之。”
苏韧心中松快,连呼感恩之语。倪大同只教他入座。
大家刚坐定,姨奶奶端来壶茶。苏韧起身接壶,为倪大同斟茶。
倪大同道:“从来佳茗似佳人。你娘子尚在千里之外,小夫妻可怜见的。你也喝一些,聊以慰藉。”
“遵命。”
苏韧喝那茶,是茅山长青配上木樨花,甘醇香甜,不禁想起谭香。
几盏茶喝完,他思恋更浓。把自己原来坚定的留守江南之心,洗淡了大半。
苏韧出崇禧万寿宫,已是下午。
江齐低声回报道:“小的探听仔细,徐公府三公子正歇在茅山别业,家中无外客。”
苏韧笑道:“那好,换一个山头,去他家做客。”
徐三别业屋子仿作唐式,旁开温泉。
主人听得苏韧来,赶出来迎客。那三公子穿了件古式圆领袍。
一见面,他便问起范青,苏韧以实情对了。三公子难免慨叹一番人生如萍。
三公子再问平乱前后情形,苏韧拣些轶事说了,夸了国公府功劳。
徐苑中桂蔓连枝,禽鸟鸣啾。苏韧忆少年时在南京,听到徐公府名号便吓一跳,只当他家全是天人,想不到现可与公子平起平坐了。
徐三公子好古有名。不仅建筑是唐式,室内也只有唐样方床,画案,腰凳。
他邀请苏韧一同欣赏藏画。苏韧又没经过古代,只能依样画葫芦,坐在三公子空出的左方。
三公子击掌。有一双眉目如画的俊童,用银盘呈上来两卷画。
公子于画案展开,第一幅画得是秋山远岫(xiu),第二幅画得是雪中芭蕉。
苏韧对此一窍不通,私以为看上去认为不坏便是好的。他想:丹青名家和自己这种常年办俗事的人,视野大相径庭。
在帝京里,秋季公事极忙,他偶尔去山里一次,没功夫留心别的。帝京冬天严寒,雪里芭蕉应该是子虚乌有。
徐三公子极口夸赞王右丞(6)的作品,说什么“笔端造化,意由心生”。
苏韧曾听沈凝也夸过这位,因此借用了句沈凝的话,说:“他画中有诗。”
那两个俊童收了画退下。又有一对艳若桃李的美婢,抱着锦面盒奉上来。
徐三公子展开,原来是前代的仕女图。画中女子与当代纤弱美女不同,皆是丰肌玉骨,淑姿逸态。
苏韧心想:画上再好看,毕竟不会娇嗔笑语,哪有真人好
三公子侃侃而谈,苏韧深谙“少说多听”之理,到末了才说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
徐三公子大为高兴,认为苏韧实在懂得画的精髓。
他话锋一转,问苏韧道:“嘉墨,你孤身在吾乡。范兄弟回京,你身边乏人扫尘。你看方才我那两对送画的奴仆,可有哪个看得过去?”
苏韧一愣。他只知那些下人生得有姿色,但哪一个的脸庞他都再记不起来,因此推却:“不可。季洵(7),嘉墨何德何能,怎能让你割爱?”
徐三公子摆手:“不然。这些孩子本就留着送贵客的。个个性情乖顺,不仅会弹唱,还通文翰。咱们府里教习好的你不要,上别处哪买呢?”
苏韧不为所动,还是婉言谢绝。
三公子以为他都不中意,便说:“尚有两个绝佳的!我差人把他们送去给你过目。”
苏韧忙摇手,正色说:“季洵,你的厚意我心领了。但这事万万做不得。”
三公子微显愠色:“这些玩意比不得画儿。喜欢了放眼前使唤,厌弃了随时可丢开。你何必认真?”
苏韧来找公子,本有用意,因此叹了一声说:“三哥,小弟没把这些奴仆当真,倒是把你这朋友当了真,才不答应。我们年龄相仿,话也投机。可我往日没有如何提我娘子,是不是?内人与我是娃娃亲,管得严些。家中用丫鬟小厮倒是可以。但若用生得不寻常的,未免生出风波嫌疑。她现在东宫当太子保姆,夫妻又分居两地,此事上我更要擅自防闲。一来教她放心,不辜负打小的情分。二来是求得大家太平。不然,将来她听风是雨,责怪起三哥来,万一再闹到宫中,我对得起你么?”
徐三公子听了,向苏韧一躬,失笑说:“原来如此,怪我鲁莽。你不提娘子,我也不提娘子,原来你我都是惧内。”
苏韧不知这层,问道:“当真?”
徐三公子说:“内子实是昆山许侯之千金,亦是我之姑表妹。本来我屋里放了个人,她于归时再替我添了一个。说来一妻二妾,夫复何求?可我若与旁人近一回,她嘴上不说,却能病倒个十天半月,我寻医问药,不胜其烦。久而久之,别人当摆设,只有她是真。我到茅山来,正是因她头疼,想借此地温泉调养。我藏画也是因内子所好。今日原是我夫妇在家看画,她听你来便避开。我说嘉墨倒可以见,她理都不理。”
苏韧甚觉好笑。徐三公子摆了酒宴,留苏韧在阁中对饮。
苏韧随意间,才把游贞美事对他讲了,他怕公子误会,说明道:“此女年纪二十好几,颇有厨艺,与人为善,誓言不嫁。因她对平乱有功,有些人受过她的恩惠。所以,我想为她谋个安身之地。若分配功臣,徐府自然是第一家。你看……?”
徐三公子捏着夜光杯,说:“那也是一奇女子。我就知乱后必有些新人会没入府。府中人材多,作糕饼都放十几人。可入府总有是非,我若护着她更有嚼舌根的。嗳,我倒想到一个好去处。牛首山有位老尼,往昔她是代我那嫡祖母出家的。她搜罗不少孤儿,因我府里向来留心慈善,她游说得咱们出了大宗,办起来一个‘毓善堂’。她屡次求我再派几个人手。既然此女会炊事,不如她入府后,直接把她派去老尼那里。几年后风声平息,她若要离开,只求老尼剃度了装作去云游。到了别处再改换姓名便是。”
苏韧满意,叹道:“我知旁人都比不得三哥见多识广,安排得当。怪不得贵府里上千号人,百万家私,都得听三哥调度分派。”
徐三公子大笑,再请苏韧喝杯满的。徐府的家酿饮时味淡,后劲颇足。
月上梧桐,泉石奇丽。三公子兴起,自抱了琵琶弹了数曲。他再三劝酒,苏韧不免再多饮了几杯。
直到有个小丫鬟到阁前传话说:“三爷,奶奶说您有了酒。家中养了那么些歌儿舞女,爷尚以为不好。那明儿全打发了,爷再去寻些能待客的。天色又晚,您还是早些放贵客归程吧。”
徐三公子回头对苏韧道:“你看是不是呢?”
苏韧与公子相视而笑。他正好借机告辞。
山风一吹,让他颇有些头重脚轻。
他靠在颠簸的轿中,想徐三奶奶虽难缠,三公子却家私饶富,无职牵绊。好歹夫妇可相守消磨闲情逸致。
然自己出身寒微,只好疲于奔命。所以说,虽然彼此可以坐一起,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苏韧至应天府衙,方川果然在灯下等他。他胖了一圈,言谈更爽利了些。
苏韧递给他张银票,方川道:“尚未过年,大人怎已分起红利来?”
“有钱拿便好。多嘴甚么?”
苏韧急于要处理公务,方川止住道:“我看你有些醉。能解决的事不在于今晚。不能解决的今晚忙也无益。实则公务都有‘玄学。’”
苏韧吃吃笑:“我自己知道……是真没醉。你话说得官腔。那咱们幕里该招个风水先生?”
方川故作吃惊:“你不知人家都问风水?有些钱有些位的哪个不喜请人算?要我说各人有命,算有何用?只图个自己安慰罢了!”
苏韧沉默。
方川拿出部金刚经写本,放在苏韧手中道:“喏,这倒是你正事。昨儿郊寺里法号弘清的师傅来找你,说这本经他抄好了。他师傅冥诞将至,既然你曾和他师傅认识,不妨请大人题写几句。写完了送他那收在藏经阁,算是大家功德圆满。”
苏韧望天,伸长了腿,不答话。
方川瞅他几眼:“大人您赶紧去后院歇下吧。我去请向大嫂作碗醒酒汤来。今晚可别写字了。”
苏韧一时想不起‘向大嫂’是哪个,懒懒笑,想管许多干嘛?
两个衙役搀扶苏韧到了后堂。苏韧歪在罗汉床上,将那本金刚经抛在案上。
二衙役一个放下帘子,一个找靠枕给苏韧垫高。苏韧眯着眼,忽然认出这是江齐江鲁两兄弟。
他叫道:“江鲁!?”
江鲁吓了一跳:“是小的。原来大人没醉?”
苏韧撑起上身,轻声问:“你将东西送到娘子手中了,我娘子怎么样?她怎么说?”
江鲁看他哥哥,江齐清咳一声催促:“你倒回大人话呀。”
江鲁伏在地上,盯着自己灯下影说:“东西送到了,太太很高兴。太太的气色比从前小的所见要好多了。太太说:她这里没什么好惦记的,希望……嗯,希望大人在南边保重身体,为国效力,不要想家。太太还让管家三叔好好招待了小的。”
苏韧一边听,一边用扇骨敲打床沿,他烦躁地望着江鲁,瞟眼江齐骂道:“好江鲁,去趟帝京长进了。这话到底是我娘子说的,还是你哥哥教的?”
江鲁气声说“坏了”,支支吾吾起来。
江齐过来同跪道:“大人恕罪,都是小的出了嗖主意。我兄弟去了您家,见到了管事三叔。但太太被宫里事耽搁,他等了三天没见着。小的看大人连日操劳,不想再让大人悬心,所以……”
苏韧心中激荡,觉得股酸气冲脑,胃中胀满,正要发作,却听一个妇人的声音:“这怎说的?大人已醉了,你俩快下去!别惹大人不痛快。”
“是,是!”江齐对江鲁使个眼色,连滚带爬把江鲁扯走。
苏韧闭着眼,听那妇人唤他“大人?”。
她再拿了热手巾给他抹脸。
他张开眼,认出她,朦胧中有丝委屈:“杏花姐?”
他想起过了许多年,杏花姐早嫁了向老倌,变成“向大嫂”。她见老了,自己也不是孩子了。
杏花姐端着碗热汤,喂他吃了。苏韧静静喝了,半晌说了句:“谭香不在。”
杏花姐的眼尾生了皱纹,笑起来更温厚:“大人,当年我见过小阿香。那时她便喜欢你。你们终究有缘,无论谁都拆不开。她不在又怨不得她,无论人在不在跟前,心里有才是真有。”
苏韧点头:“多谢姐姐。以后我若还京,少不得要你和老姐夫跟去。”
杏花姐笑了:“你那老姐夫老成那样了,在府衙里住着还天天睡不安生。教他去帝京,他还不得天天睡不着?大人这回旗开得胜,一定能顺利升官。我毕竟没见过世面,在这全靠大伙包容才混口饭吃。实话我不能去帝京的。现时不同往日,你家要有排场,咱们应付不来。我和向老倌在这,替你买几个本乡的实诚家人,将来带了去,我便可放心啦。”
苏韧听懂了话:“我替老姐夫置些田产,他和你一起养老。如我顺利,小石子前程包给我。”
杏花垂下眼:“我生得孩子一味天真憨傻,不比你儿时察言观色肯吃苦。所以不必替他寻甚么前程。他和我在一起待在江南,将来娶个媳妇有口饭吃,我算没有白生养他。”
苏韧知杏花是个有主意的。因此没再勉强。他不胜倦怠,闭上了眼皮。
杏花正要离开,苏韧突然叫住她:“姐?”
“上回分别,你正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苏韧人躺着。一双细长眼瞬都不瞬,审视杏花。
杏花手中碗颤了下,转过头说:“我……我记不起来了,你正不自在……”
苏韧幽幽道:“姐,此乃托词。竟有甚么你还不敢教我知道的么?”
杏花泪光盈盈,跪倒罗汉床尾道:“当年我去嫁人,过了半年,听湖州来的老倌朋友说你娘没了,你跟江湖艺人走了。再过了四年,老倌有笔买卖在镇江,我陪着他去金山寺。当时正值法会,香客如云,我正坐块石头上等老倌来找我。几顶轿子经过……我居然看到一顶轿子里的夫人正是你娘。我疑心看错,直跟着人家轿子走。那夫人和你娘越看越像,穿戴体面极了。我再跟着,便有家仆来呵斥,他们直往方丈那去了。我还不死心,次日瞒着老倌,再去寺里打听那是哪一家。谁知方丈差了位大师傅和我说:昨儿来的俱是上了年纪的人,并没有我认识那样子。这事又过了太多年头,那时节我认定的如今不敢认定了。……本来早想要告诉你……后来寻思不用说了……人海茫茫,那位酷似你娘的夫人都不一定尚在人间……你呀早把往事撂下了,一心上进,自立于世,同你娘子又是情深意重的,那些往事随风化了也好了……”
苏韧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末了白寥寥的。
他呼吸逐渐稳了,泪湿了眼睫,脸上却平静干净。
杏花等了许久,以为他睡过去了,才吹熄了灯。长叹一声,小步离开。
苏韧这才轻轻说:“我……从未忘记娘。”
他相信,杏花姐确实遇到过一位酷似母亲的夫人。说不定那位夫人还是他的远亲。毕竟他的娘没来历,而且他连爹都不知道是谁。
可他承认,杏花姐说得对:人海茫茫,世事变幻,纵然放不下,到哪里去寻?万事不可强求。活的自己得为将来,也得为眼前的活人打算。
但他心上的活人,远在千里之外,隔着九重宫阙。
子夜清寒,秋风敲打窗棂,苏韧迷糊中,摸到枕席都潮了。
他以为再下了雨。可他推开窗,夜雾朦朦,满塘的枯荷叶,四野唯有秋蝉鸣叫。
苏韧心里烧起了团火。既非愤懑也不是哀痛,更像有什么从心底醒了过来,浇也浇不灭。若是身边有酒,他定要再喝得痛快。
他借着月光,摸到那本金刚经。他想到他的娘,谭香,圆然。许多面孔一晃而过。
恍惚之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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