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行路难(1/2)

寒云酿雪,运河上大小船只首尾相望。只因年关将近,世人心中总有份牵挂。

那济宁府的河道里更是壅塞,南腔北调此起彼伏。雪籽飘飞,沾上了店家披挂彩绸,早透出新年消息。

有只不大不小的船,下来个长脚仆役并一矮胖小厮,买了沿案铺子里的肉食及包子。

那长脚望见舱房里出来个玄色披风的青年,嚷嚷:“大人!他家有新鲜鹿肉!”

那“大人”听而不闻,弯腰进了舱房。

长脚抽了口气说:“坏了,我忘了忌讳……”

原来这位“大人”正是苏韧。长脚的仆役则是随行的江鲁。

胖小厮咂舌,将东西都包揽在手。

江鲁咚咚跑船上,未等他开口,苏韧便摆手道:“下不为例。尽管已到山东,该小心还是小心点!”

江鲁躬身道:“遵命。小的看这天得下大雪,得在济宁耽上一晚。沿河酒兑了水,小的上城内去买此地好酒来。”

苏韧摇头:“可惜没人给你封个‘神行太保’。你跑南闯北,没星点疲态。我不饮酒!你可自去买——切勿贪杯。”

江鲁陪笑:“小的天生喜跑腿。毕竟没有家室,到哪儿都不在乎。”

苏韧一哂,没有言语。江鲁欠身,出舱去帮手。

鹿肉浓香渗入内舱,苏韧本不喜肥甘厚味,他打开行程简图,在济宁府标注上圈了个圈。

圣旨命苏韧正月到京,他自己惦记着回家和妻子过年吃年夜饭。而应天府的差使,朝廷尚未派人来顶替。所以苏韧还是面面俱到。再把那新友旧交均叙情完毕了,再留下了方川江齐等暂守南京衙门,自己才动身出来。

虽说蒙至尊召唤,但凡人是颗玲珑心,定有有几个出口。面圣之前,前途毕竟没准数,因此苏韧格外谨慎,不欲声张。

杏花姐替他买下那些家人里,捡了个叫南罗的半大小子跟着。只为南罗心实力大,仅关心交待他的活计。

再就是带上脚勤的江鲁。苏韧半年里曾交付了他两件心腹事,不妨再将他当作心腹一回……

苏韧回京,采买不少礼物特产。但他多个心眼,令陆检校一跑惯水路的女婿捎带。晚他三天启程,各走各的。

从南京出来好些天。因苏韧微服,且吩咐不许透露他的官身,所以沿途免却不少官场应酬。船吃重少,走得顺极。

一顿鹿肉尚未吃完,漫天大雪已从天而降。不消说,大小船只行进全得慢下来。

雪落无声,河道上变得安静些。南罗头回走远路,不怕冷,和艄公蹲在船头吃栗子烤火。

江鲁得了苏韧点头,提着一盏灯笼,独自去城中沽酒。

过了好久,雪益发紧了。苏韧洗了脸,靠在床铺上。随手一摸,便是床温软妆花云锦鹅绒被子。

苏韧细望着那被面,勾起一桩心事,少不得盘算。本来,他管了应天府,近水楼台,几匹云锦无甚稀奇。然而这条被子别有来历。

前些日,沈凝一行奉旨下杭州时,船停在镇江。苏韧过江,与他们盘旋了半日。

苏韧和沈凝在民间本是友人,双方从不打算隐瞒。而苏韧和宝翔,渊源更久,同享不少机密,都不愿为外人所知。

因此,当宝翔让人出来说:大王吃得太饱,已困倦,不必烦劳地方上官儿,请安问好都心领。苏韧是毫不意外。

他循旧例,给唐王奉送本府产镂金蝙蝠梅枝纹腰带一条,冬衣一袭,皮靴一对。

为避嫌疑,靴子不大合脚,衣服偏大一号。正如宝翔坐那条船,大而不当。

苏韧吸着冷冽江风,窥见前舱巨大的棺椁,显然是从帝京带来,等着把老王遗骨装进去。

到了沈凝那条船,另是一番光景。沈凝舱里有金丝熏笼,笼中竟有西域的瑞碳,有光而无焰,暖馨宜人。

苏韧打量着一身银貂皮袍的沈凝,满面春风道:“状元公,倒真是享福人呀。”

沈凝不好意思:“嘉墨莫开玩笑。此次实是管家跟来,料理周到。不然以长江之冬寒,我定要病了。”

苏韧会心道:“你正是‘福’人,才有如此好管家。如我这般劳碌命,管家还要找我去管他的事哩。”

苏韧于东厂诸人,沈府管家,均有合乎身份礼物送上。给沈凝的,只笔墨纸砚,还有一套金陵新刻的《铁围山丛谈》。

沈凝令人下去道:“这不是蔡京儿子流放博白时所写么?汴京风流,笔端可见,只对其父奸臣事迹夸夸其谈,颇寡廉鲜耻。”

苏韧叹息:“人身在彀中,不觉迷局。蔡京对世人是奸贼,对此儿子不总是一位慈父么?我读书不多,只听读书多的人道:北宋之亡,非蔡氏父子可背锅的。此新刻本配了西洋笔法之插图,妙趣无双。限量刻制,所以难得。”

沈凝拨开帷幕查看左右,低声说:“嘉墨,你不知道。我对于‘蔡’……总有心结。偏此次处置唐王,我是推波助澜了蔡某人一把。虽说上折时,我并无违心。可如今同唐王一起南来,我总感到尴尬。”

“这……从何说起?”

沈凝凑到他肩旁道:“初秋我同蔡述去遏陵时,他请我去他家,说为了江南百姓之计,可去见一意外发现的法帖。我半信半疑,终于去了。在他书房,他给我看了一卷名单,说是平乱时偶然在江南所得,上面是沈富搞的香火会名单。我素来疑心沈富借我父的幌子在江南行不正之事。父亲云游后,他不告而别,全不顾家中账目没首尾,乱作一团。想不到正是如此!蔡述说,此名单仅我和他见过,我们均是心向太子。若不想生灵涂炭,便要攻守同盟……我倒不怕牵连我自己,只是江南……已经受了数劫,若再大兴冤狱,岂不无法复原……

苏韧心中一动,道:“……所以……”

沈凝说:“他说锦衣卫若在皇族手中,对东宫总是威胁,我便附议了。但老唐王的改葬,乃是我一人的主意。你看……我是上了贼船了……”

苏韧默然。想不到蔡述得到那份“假名单”,都可赚人上钩。

如果让蔡述知道真的部分名单是由自己交上去,那恐怕得你死我活了。

此刻的蔡述几乎拥有一切。而自己,有的只是少数几个亲友,包括眼前这位。

苏韧想了想:“卓然,你莫急。上船一程……”

正说着,东厂黑衣人俯首舱门前,道:“沈大人,苏大人,‘神帛堂’奉谕旨呈二位大人冬衣料各十段,被面料子各四段。”

苏韧含笑道:“有劳中官。卓然,那神帛堂是司礼监所辖,能给咱们俩留下保暖织物,实在是天恩浩荡。”

他趁着东厂的人退出,以气声对沈凝说:“唐王已失势,你何不好人做到底,同他亲近一点?以免他误会你是那种随‘世态炎凉’的俗物!至于蔡某人……你只是坐他船的,愁船家盈亏做甚么?”

沈凝不便答,推推苏韧手肘。苏韧拍下他背脊,想耳目众多,只好如此了。

苏韧回忆至此,将飘入雪花的支窗关好。再看那被面,叹息杏花姐不吝惜,替他缝了这条带在船上。

行路匆忙,天气雨雪,无论多少精美的物件,都会黯然失色。但想到每走一步,离得妻儿近一步,苏韧周身寒气顿消。

苏韧细看起近期的邸报。他若不是为了家人,倒外放了更松快。京里做事,一线动全身,缕缕牵连,自然是费神的。

他看完报,打开包袱,将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摊在床上,感慨良多……

正在这时,他听到小孩子怯生生在外面说话:“老爷听曲么?”

一个姑娘哀求道:“天寒地冻的,赏口饭吃吧。”

艄公径直说:“上别处问问吧。咱爷不好这口。”

那姑娘不肯走,说:“曲子是全新的……”

“没用。这老爷不爱听。”

似乎南罗给了小孩一些栗子,那小孩咀嚼起来。姑娘道了谢,便偕同往对面的船上去了。

不一会儿,对面船上起了琵琶音,有女声袅袅。苏韧没有听清唱些什么。

忽然,岸上起了金锣开道声。有人高声道:“苏大人在否?济宁府袁老爷亲来拜会!”

苏韧皱眉,寻思如何泄露了行踪?

他用被子盖上包袱,仅穿日常青布棉袍,走到船头,镇定自若说:“苏某在此。未知袁太守有何教诲?”

岸边一群人中,移动出顶绘金彩的大伞。伞下有个矮胖子,浑身镶金边玄狐裘,帽中嵌块硕大的翡翠。

他向前一步道:“岂敢,鄙人济宁知府袁大敬,幸会苏大人。今晚鄙人手下在酒肆偶遇大人手下江鲁。因为误会,多有得罪。后来鄙人得知他侍奉大人北上,便将他送回来,另请大人去鄙人河边别墅吃饭,好尽地主之谊。”

说话间,江鲁拖着脚走下了船,脸上似有瘀伤。见了苏韧,只道一声:“大人……”

苏韧轻抬手,示意江鲁进船。雪花打湿了苏韧肩头,南罗踮着脚站在主人背后撑着油布伞。

苏韧不动声色,将伞拿过:“袁大人幸会。属下不懂礼数,冲撞本地公差。大人只管教训他,何劳亲自送还?大人置酒款待,本不容辜负。无奈在下身负机要,深夜不便叨扰。大人的厚谊在下心领。改日再遇大人,你我便是故知,届时定当请教。”

那袁大敬正要说话,突见对面船上,飞出一个人来,高喊道:“狗官,受死吧!”

袁大敬失声大叫,情急中往河中一跳。那人转过身体,寒光一闪,当空劈下。

苏韧吃惊,忙用油布伞一档,只听四周大喊:“刺客!抓刺客!”

那些衙役如下饺子,纷纷跳入河中。

苏韧揣测:河道船只拥挤,如袁大敬潜入水中,雪大天黑,恐怕是刺客一时寻他不着。

果然,霎那功夫,刺客已为济南府衙役所制住,拉到对面的船上,那船老大吓得说:“你不是唱曲么……怎么杀人……?”

一个姑娘满面恨意,挣扎道:“狗官,你害咱们家破人亡……你狗仗人势,全城恨不得你下地狱!”

衙役上前一阵脚踢,姑娘口吐鲜血,闭眼如死去一般。江鲁闻声要出头,苏韧剜他一眼,他只能缩回去。

袁大敬本躲在苏韧船边,此刻被衙役们拉上甲板。翡翠帽子不见了,露出斑秃的头。

他哆嗦跺脚,脱去裘皮。

“哎呦,我的帽子……帽子……”

“小的们马上打捞。”

袁大敬回过神:“把这女贼乱棒打死!”

旁边有人耳语几句,袁大敬对苏韧说:“大人见笑……济宁刁民多,鄙人为国为蔡阁老办事……自然得罪人多……请勿见怪……”

苏韧道:“太守哪里话?朝廷如父母,百姓如孩子。对父母万般孝顺,保不准孩子闹脾气。为官甚难!大人快回,以免着凉。”

那些人拖着那姑娘,拥着袁大敬便走。

谁知上台阶时,姑娘猛地挣开了,一头碰死在石头上。鲜血迸射,撒在雪上。

运河中众人纷纷叹息。苏韧走到船尾,艄公和南罗江鲁全跟了来。

江鲁说:“此地官府实可恶,在酒肆殴打店保……我路见不平,不过说两句……全没有王法,只有他最大!”

苏韧“嘘”了一声:“人是地头蛇,横行惯了,惹不起……明儿天亮,立刻启程。”

正说着,有几个人折回来,全都明晃晃亮着刀刃。

有人指挥民夫下河打捞。还有人道:“方才那女贼带着个小王八。大人有令,立刻搜出来打死!”

除了苏韧,别人都跑去看热闹。苏韧进船舱,见床边有半个栗子壳,顿了一顿,自己弯腰拾起,轻丢入篓中。

他刚坐定,便有人跳上他船,囔囔说:“奉命办事,行个方便!”

江鲁声嘶力竭:“苏大人这里,怎可能窝藏个小孩?你们一点面子都不给?”

那几人已冲了进来,领头的说:“苏大人,有一小王八找不见了,周围船上没有……若是他藏着凶器,大人性命堪忧。来,赶紧搜!完了再给大人赔罪。”

苏韧“呵呵”。那几个人便冲他的床铺走来。

苏韧才开口道:“莫动。”

那几个人看他脸色,真不敢动了。

苏韧微笑,柔声道:“我晓得你们待客周到。你们抓人与我无涉。但我已说了身有机要,岂是儿戏?如今,若非万岁谕旨下来,无人可动。我与你们萍水相逢,晓得你们混饭养家,且感念方才袁大人情真意切。不动,原是为了你们好。”

领头的人目光逡巡,退后一步,收刀道:“既蒙大人点明,小的们上别处查便是。大人恕罪!”

苏韧不置可否。等南罗及江鲁跑来,他示意他们退下,道:“任他们闹去。”

过了好久,噪杂声终于静下来。风声呜咽,四处积雪,白茫茫一片。

苏韧敲了床板道:“你出来吧。”

一个五六岁梳着冲天辫的瘦小男孩从床底钻出来,□□滴水,吓得尿湿了。他要哭,不敢出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苏韧替他擦干身子,打开行李匣子,找了套在南京替苏密定做的冬衣,将他那套破衣服全换了。

那个小孩子拖着大一号的缎子衣服,抽噎说:“我要姐姐!她还来找我嘛?”

苏韧摇头。那小孩哭泣半晌说:“老爷要抓我?”

苏韧摇头。自己并不是喜管闲事的人。然而这个无助单薄的小孩子,让他起了恻隐之心。

也许是那声“小王八”,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他问小孩:“你家还有别的人么?”

“没了……”

苏韧自觉没必要盘问小孩子。民间那些惨事,可想而知……只要不再提起,有的小孩子渐渐可忘却了……

苏韧叫了声:“南罗?”

南罗跑来,吓了一跳。

苏韧道:“给他些吃的。”

南罗回来时,带来了热包子和水。

窗户泛着积雪,仿佛黎明即来。

苏韧让那孩子别噎着。替他擦了脸,放他坐被子上。小孩子发困,抠摸着被面上鲜艳的牡丹锦鸡,渐渐睡着了。

苏韧将孩子裹被子里。将盖在被子下的包袱轻抽出来。

那是一件触手冰凉柔软的背心。乃当年蔡述也就是“小蚌壳”所赠,帮苏韧躲过了“珍珠叔叔”的屠刀。

当日在镇江,沈凝对苏韧说,自己初去杭州,本想借机探访名胜。但与东厂诸人不甚方便,只得作罢。

苏韧听了道:“我有个手下叫江鲁,从前 县太爷一年中派他往那跑个几回,对当地风土熟捻。正好应天府与杭州府之间有公文要送。我让他跟着你们去两天。”

沈凝甚喜。苏韧蓦然想起自己从前在栖霞山的住处……拿着杭州地图,按照自己所记方位,再画个图,交待了江鲁。

多年过去,苏韧猜度杭州乃物是人非。他不过抱着侥幸,顺便寻访。

谁知江鲁竟然找到了。亏得那卖花老太如今尚健在,旧房子都未动。

江鲁只当是个大人儿时的念想,未知苏韧深意。

背心在尘土久了,洗涤后依然发黄,闪着淡淡的光泽。

苏韧理清思绪,将包袱收好,闻得船头有人说话。

“大人,对面船上的客人拜见。”

苏韧问:“何事?”

那人走到舱门前:“苏大人路过济宁,偏和袁知府作对,包庇人犯。他若是得知,大人在官场上多个仇人。”

苏韧面不改色:“我不懂你何所指。本朝法律宽仁,唯有谋反才灭族。不然,四尺下从犯是均可赦免的。”

苏韧既肯袒护,绝对有把握。虽袁知府为蔡氏之党,但身为济宁知府,在官场上实不算个大角色。

何况袁大敬在民间官声不好……面子上的清正,即便蔡述,哪一门的人敢不要呢?

苏韧料到袁大敬会疑心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如有机会,自己要在官场上除掉此人。

那人笑道:“大人心地清明,难怪受朝廷重用。今夜混乱之时,乃在下让那孩子躲避到您船上。所以,在下和大人在管闲事上,彼此彼此。”

“敢问尊驾姓名?”

那人掀开棉帘子进来,一身寿字纹栗色袍,戴羊皮手笼,方口常笑,是个半老的人。

他拱手说:“在下姓董,名学心。原是济宁府里破落户儿,现寄居德州做寿衣寿材买卖。因为做死人生意,所以开了‘阴阳眼’,常年看相——权当个爱好,倒不图钱。”

苏韧让他坐,道:“你既出身济宁府,为什么要和姓袁的过不去呢?”

董学心笑道:“在下和大人一样由心而发。这袁知府不是正途出身。他曾和未发迹的蔡文献公为邻,后来文献公当权,他捐个知县,走了蔡家门路,占住济宁府十多年。素日欺男霸女,搜刮盘剥,无所不至。被人参过多少本,都搬不倒他。只因他总向蔡氏谄媚,厚于贿赂京里官员,有人替他说话罢了。”

苏韧道:“底下的事,京里阁老哪里知道……”

董学心道:“正是上头不知道,所以才有鱼肉乡里之行。说到这袁知府,数月前,他替蔡文献公建立好祠堂,想在堂前再添个水池子,结果挖出来好多古代行宫刻龙的柱子,袁大敬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为压龙气,养了几百只乌龟在里面……所以山东一带,近来儿童都有歌谣说‘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

“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苏韧默念一遍,道:“此种儿歌参不透,还是少传为妙。”

董学心道:“大人高见。凡是乱世,谶(chen)语才行。当今太平盛世,参透无益处啊!”

苏韧想:虽然盛世,但皇族衰微,各地民怨,似非久长之道。自己也就是给皇帝宰执当个手下,不用再琢磨了。

那董学心看了熟睡的孩子,道:“在下过来,是恳请大人让在下照管这个孤儿。多年前在下于德州纳个妾,始终未曾生育。此次她随我在船,与我商量收此儿隐匿德州,算是她儿子。她老了好有倚靠。不知大人以为可否?”

苏韧道:“你不便此刻带他去。出了济宁地界,让你如夫人过来抱他。若他不哭闹,便跟了你们去吧。”

董学心走后,苏韧取出几件皮衣,盖于自己身上胡乱睡了。

次晨出发,两船前后相随。苏韧白日让南罗陪小孩玩,晚上让他躺在自己舱房。

因打算送走,苏韧故意不与孩子搭话。他睡着时,苏韧注视良久,想这孩子和苏密苏甜不大一样。

苏甜苏密曾是平民小孩,从未饥寒过一天,亦没有经过生死劫难。而这孩子劫后余生,命如蜉蝣。

他想自己儿时曾孤苦无依,幸遇谭老爹父女,混到今日,实是天大造化。孩子去那董氏人家,不知将来如何。

若姓董的若开始不设法,孩子早被打死。好坏都是命。

出了济宁府,两船停泊在僻静河段,董家之妾依约来接孩子。

那小妾三十上下,举止倒端庄。苏韧留心小孩玩了一会,便甚依赖她。便简单作别,许他们抱孩子到他们船上去。

到了德州,船行极慢,苏韧心焦,想天公不作美,未知能不能回家吃上年夜饭。

停泊驿口,苏韧让南罗江鲁采买东西。姓董的船先到了,正专门候着他。

董学心登船,向他下拜告别。

苏韧搀扶起他道:“董老哥,何来这礼数?你好好去,来年大吉!”

他踌躇片刻,添上一句:“那孩子……将来遇到难事。你们还来找我罢。”

董学心说:“大人恩德,小的没齿难忘。只是小的有句不当讲的话……思来想去,虽是愚见,还是直告大人。”

“你说。”

“小的看相虽久,到底不敢打包票。大人之相,金玉为质,万中无一。然大人之气,外暖内寒,不宜骤进。若贸然求升,反而折损自身,招来祸害。小的看报上说:大人几年间由吏员升至知府。江南报捷不久,大人再蒙朝廷召唤。如此顺意,大人应避此锋芒,缓缓行路。此去若有清贵之职,大人不妨守上几年,旁观时局风云,以求渔翁之利。若无法求得清贵之职,大人不妨虚与委蛇,时常称病,以免‘木秀于林’的大患。小的说此话,实是仰慕大人之人品,望大人宽容。”

苏韧认真听了,歇了一会儿,对董学心温言道:“董老哥,你好好去吧,来年大吉!”

董学心会意去了。苏韧到船外,见董家小妾和那小孩跪在雪地里,给他磕了头。.ξgyuxt.e

苏韧挥手,便回舱中,心中并无留恋。董学心之话,像埋了根刺。苏韧审视自己,承认有几分理。

然自己回京后,恐怕依然身不由己居多。前有蔡述,后有沈凝,均少年得志,炙手可热,家世非富则贵,与皇家渊源极深。

自己此刻不是“木”,还只是根藤。需要的择良木而栖,汲天泽而爬。这种人坐闲职,称病,做壁上观……谈何容易?

相士之言,姑妄听之。等船开出了山东,苏韧确实未再挂心。

一路雨雪交加,挨到通州码头下船时,已是小年夜。

苏韧在码头雇了记名下最昂贵的包程马车。他问车把式:“何时能到?”

那车把式对他住的胡同名肃然起敬,晓得他是有来历的,弯腰道:“回爷,一年中到这时了,那前方积雪——实不好走啊。若抄小路,夜里敢则是能到。小的这是年前最后一票生意了。”

苏韧添了块碎银子给车把式道:“辛苦你了。赶路吧!”

那车把式还有高大副手,长鞭扬开,威风八面,顷刻跑起马来。苏韧虽以为有些嚣张,但他回家心切,顾不得许多了。

苏韧半闭着眼,和着车轱辘,手指在豪华马车的毛皮座位上轻敲。

他听坐在车厢后面扒着车帘的南罗叽叽渣,想起少年是头回来帝京。

曾几何时,他对帝京,已没有了好奇。妻儿在处,心之所寄,便是家乡。

到黄昏时,苏韧正沉思,忽觉车速慢了下来。那车把式扯开了嗓子骂人,外头更是喧哗。

苏韧掀开皮帘子,见已到了帝京郊外,抄了乡野近道。

不巧撞上了一队人。那些人赶着好几十辆车,上头是牲畜,还有大量货物。

车把式嚷嚷,那些人不甘示弱。双方差不多要吵起来,苏韧叫江鲁去问问怎么回事。

江鲁回来禀告:“大人,他们是昌国公主庄户,附近就是冯驸马别墅。这些年货今儿一定要送到,他们横竖是不肯让的。”

苏韧对暴怒的车把式笑叹道:“公主驸马年货不可教耽误了。老哥,咱让让成不?”

那车把式见他这样,回过神来,上车将马头往边上拨了。

谁知,马才走了几步,车子便轰然一声,陷入了条冰雪覆盖的浅旱沟。

车把式惊叫“坏了!”。苏韧下车,发现马车车辕折断了。

苏韧暗想:竟有如此不巧事,果真是“欲速则不达”?

赶车的捶胸顿足。天将入夜,四周郊野,一时如何能更换到车辕?

苏韧沉吟片刻,道:“你们先在这里守着。我同驸马府上管家有几分交情。我随那些人到他那去,许能设法。”

他留小厮在车内。自己带着江鲁,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走,赶上了那些庄户。

他找到领头的,那领头的听他一说,下马致意,请苏韧坐在一辆堆了布匹的牛车上。

不久,苏韧便到冯伦别业。冯家管事的本认得苏韧,只是见他坐在这队车中上门,不免惊讶。

苏韧道了原委。管事的正忙得不可开交,指马厩对苏韧说:“大人您本是贵邻,公主向来眷爱你娘子……换作旁的日子,小的即刻便为苏大人想法子。可今大雪……您瞧眼那边……小的稍后为大人盘算如何?”

苏韧一瞧,马厩里停着十几辆装金饰彩的豪门马车。也有车坏了,冯家仆役正忙于更换部件。

“冯大人正有客?”

“是哇,”那管事耸肩道:“今儿里头贵人实在太多!大人容小的往里面通传一声。总不见得委屈大人坐在此处等吧。”

过了一盏茶功夫,里头出来个锦袍家人,说驸马请苏大人到园子里相见。

苏韧冒着寒气,往园子里走,问那人道:“今儿大雪天,驸马爷怎请了许多贵客?”

那人说:“大人有所不知,咱府里这别业地处一脉温泉之上,因此京里独此处梅花开得盛些。诸位驸马年年冬天在此雅集赏梅。今年花开得早,因此上大家会得早些。若等过了年,那梅花便无绽放之姿了。”

苏韧点点头,想“暗香”虽停刊了,驸马们闲情逸致还是一点不少的。

他过一片梅林,走到一间抱厦,只见晶窗四开,一道黄花梨浮雕的“竹林七贤”巨型屏风前。

诸位驸马无一不着貂裘狐腋,正在煮酒谈笑。

苏韧轻抖披风,脱下风帽,手弹衣襟,给冯伦及诸驸马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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