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滴夫人
从昭阳殿离开,我坐在轿撵上愈发心神不定,想起昭阳殿上那种种,瞥一眼前后左右,无一不是陌生的面孔,当下竟无一人可信之任之。后背忽觉汗涔涔的渐起一阵凉意,此刻心中十分想念臧儿,还有千织与素禾一干人。臧儿一定会很好吧,太子答应过我会善待她,她一向稳妥,定会平安无事的。撵车一路绕过许多园子,走了很久竟仍未看见和鸣殿的影子,心中正觉得奇怪,撵车渐渐停下来,我掀开帘子一看,眼前密密缝缝叶子层叠密布。
“停轿。“甘棠在侧唤停,又转身对我说:“启禀王妃,这里便是和鸣殿,只是这和鸣殿与众不同,当年不知为何,自建起便自然形成一面植被宫墙,绿箩与泽兰绕矮竹而相织,十分紧密,且自成一处宫门,先王便下令不许拆除,此处不再另建宫墙。由于是天然所成,为保留原貌未加修饰,故此门较窄,轿撵无法通过,因此怕是要委屈王妃步行几步了。“
未听她说完,我已经下了轿撵,顾不上许多,真是被那翠微流转之美吸引的无法自拔。
“想不到这幽宫之中竟有如此奇美之地。”我禁不住轻叹,只觉连风都带有绿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入了殿内,竟无丝毫陌生之感,且不说而室内摆设和茂兰殿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就连暖阁内都是清一色明蓝的缎褥及饰品。我素来最钟情于蓝色,但从前在西虬因代夫人忌讳蓝色,我并非常以蓝色示人。因此除了我的贴身侍女,似乎也没什么人知道我这点殊好。
可这究竟怎么回事莫非太王太后已对我了如指掌,或是已清楚我的来意难怪那幽王今日朝堂之上对我如此不待见,若是这样,幽国大可不必引狼入室,为何还要应下此桩联姻莫非要欲擒故纵,以伺机灭我西虬太王太后对我百般亲近,又意在何处她与幽王祖孙二人态度反差如此之大,实在有些奇怪。无论怎样,如此说来,我现在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危险
况且这和鸣殿,寓意是好,只是距离幽王寝宫如此之远,今日殿上幽王已经那般态度,如今又住的这样远,日后怕是想要见上一面都难。
我正望着那暖阁中一副绣了淡青墨兰叶子的藏蓝色帘子出神。
“王妃可是有些乏了,要不让奴婢们先伺候您歇息吧。”甘棠上前搀着我往内殿走。
正走着,满心的疑惑,忍不住问了句:“这里可曾经住过什么人”
“回禀王妃,这里从前是曾是雨滴夫人的住处。”一旁的婢女沉香笑吟吟如是道,一语未必,便被一旁的甘棠喝令制止。
“怎可如此多嘴何时变得这般没了规矩”甘棠继而转面向我,笑吟吟细声道:“王妃累了吧,让奴婢扶您进去休息吧。”
我心下疑虑重重,知此事定有端倪,而此时不宜再多问。依眼前的情形,单凭我一人之力怕是举步维艰。为今之计,只得将计就计,在找到叔父王所说的内应之前,一切都不能轻举妄动。
寝殿十分整洁明朗,隐隐有芝兰淡香细细,斜倚在榻上不知不觉在那细软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夜深人静,随口唤了声“臧儿”,久不见人来,方才意识到如今已身在幽宫。婢女们都在殿外候着,却不想惊动一人。独自披衣而起,推开大扇菱格纱窗,窗外夜色寂寂,一只鸦从院中的那棵海棠树上呜咽着扑腾飞过,一勾新月映着稀疏的星子,衬得夜色愈显孤零。
心中正为此刻孤苦感伤,却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呼喊声:“不好了,快来人啊,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
一听是前院走火,虽隔着一段距离,心下还是不免有些慌忙,急急地想要出去一探究竟。刚要走出内殿,屋子里的灯却瞬间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唤了两声“甘棠”无人来应,正想转身摸黑回到内殿,却见一个宫娥拎着一盏灯朝我走来,离得近了,上来请安才隐约辨认出是婢女沉香。
“王妃受惊了,前院不知怎地走了火,大伙儿一时匆忙都去救火了,甘棠姐姐吩咐奴婢前来照看王妃,这外头乱哄哄的,王妃还是呆在殿内最安全。”
沉香一面说着,一面搀着我在一侧坐下,取了灯罩,用那火芯小心翼翼地兑了两侧的青铜盏,整个大殿顿时亮堂起来。这沉香年纪虽小,语气显得稚嫩,说起话来却也是不慌不忙的。
我心下总觉着这火来得有些突兀,便装作无意说着:“无妨,不知是前院哪间屋子着了火又为何会着火”
这沉香却没急着回话,只是转身为我了端了一盏茶来,双手奉到我面前的时候略略有些颤抖,我假装没留意,接着问道:“怎不答话”
这丫头神色已有些慌张,向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压低了声音说:“回王妃的话,奴婢并不知是哪间,刚听闻前院着火的消息,尚未来得及去一看究竟,甘棠姐姐说怕王妃受惊,便直接吩咐了奴婢前来照顾王妃。”
看样子,这丫头显然在撒谎。只是我今日刚入宫,便接连遇见这奇奇怪怪的事情,这和鸣殿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本宫的园子走火,本宫岂能安坐你随我前去看看吧。”说话间,我已自行整理好衣衫,但见沉香面露难色,稍显迟疑道:“这,可是这走火十分危险,王妃若是有何闪失,奴婢担待不起,还请王妃留在殿内休息,待火扑灭再去不迟。”
“荒唐本宫身为这和鸣殿的主人,岂有对自己的宅子走了火也坐视不理的道理明儿个若是太王太后和王后问了起来,本宫该如何说得过去”心中早就料到沉香必会拦我,说着便已移步要出殿门,只是见那丫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竟不由想起从前我茂兰殿中的小宫婢仲云,立在门前想了想又嘱咐道:“你若是不便,就留下自便好了,有任何闪失本宫自会担着,不会怪罪于你。”
我独自沿着青石铺就的主路循着糟杂声前去,走在半路才意识到,自己初来和鸣殿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只知是前院着火,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悔了刚才没带上沉香同往。正犯愁之际,忽见前方木槿树下有人背对而立,此人身形笔直高大,应是个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灯,像是在等人。夜色沉沉,虽隔着一段距离,却隐约辨出是普通宫差的装扮,但觉背影似曾相识。
只是除了沉香之外所有的宫人此刻都应在救火,此人为何出现在这里既是宫差,便让他带我前去不是刚好。
“何人在此为何不去救火却在这里徘徊”我刚一发问,却见那人非但没有搭理我反而疾步向前试图跑掉。
“大胆站住”我一面喝令,一面紧随其后,谁知这人步子飞快,一路紧追绕过几个园子都未能追上,我累的气喘吁吁,那人也不见了踪影。待回过神,却听见人群吵闹的声音从南边传来,仿佛就在跟前,空气中似有烧焦的气味。也罢,先去看看再说。
打南边的拱门进去,险些被脚下的藤草给绊倒,看样子前院这处宅子应是许久没人打理了。我被那刺鼻的焦糊气味呛到,近了,果然看见一群一群的宫婢来来回回提水,火已被扑灭,宫人们一边收拾残物一边交头接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见两个年纪稍大的宫娥手里提着空桶,用腕子擦着额角的汗朝我这边走来,一个着绿衣,一个着紫衣,边走边低声私语。为了不被她们发现,以求证心中的疑问,我赶紧藏在一棵粗茂的榕树后面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唉,幸好这火烧的不大,扑救的及时,只是烧坏了门前的栏杆,否则里面那位这次可真是要命丧黄泉了,你说会是谁放的火”其中一位着绿衣、身量娇小的宫娥小声嘀咕道,旁边那位便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做出噤声的手势,又四下里看了看,关切地责备道:“你可真是不要命,这种话怎敢这里说若是被闲人听了去,你我人头落地也就罢了,说不定满门都要受牵连。”
“那怕什么,这会儿哪有别人,我也就和你说说。再说这和鸣殿里的宫人们谁人不知这等闲话在宫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绿衣宫娥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声音压得更低一些。
接着那紫衣宫娥似乎也颇为感慨,小声叹道:“是啊,夫人也真是可怜啊,自打被先王冷落之后就囚在这荒凉的院落,一禁就是10年。”
“看吧,方才还在怪我多言,你这话岂不是更说不得。”绿衣宫娥低声嗔怒道。
“还不都是你连带我也跟着伤了怀,毕竟我从前服侍过夫人,夫人心慈温良,平日待我甚好,今日这些话你我只当不曾说过。太王太后曾再三叮嘱过,这园子里的事万万不可让新入宫的那位王妃知晓,你啊嘴巴可得给我管严实了。”紫衣宫娥说罢又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便一道去了。
原来这荒凉的院落竟还住着先王的一位夫人,想必这位夫人就是沉香无意说漏嘴的那位“雨滴夫人”吧今日看这和鸣殿内外,便可知当年这位故主是颇受先王宠爱的,住在这并非奢华却如此别致的宫殿里,就连“雨滴夫人”这封号听上去也十分特别,先王对她当有殊爱。只是这位夫人为何沦落至此,太王太后又为何嘱咐众人瞒着我,难道只是怕我介怀与一位先王弃妃同住
宫人们仍在来来回回地收拾着杂物,踩得地面窸窣作响。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记住这条路,速回寝殿,择机再来弄个明白。
我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路过那棵木槿树,又想起方才那个人,莫非是为了引我前去心下恍悟,回眸只见那微凉的夜色下树影斑驳。
回到寝殿,和鸣殿的宫人们尚未归来,连沉香也不知去处。若是有意将雨滴夫人一事瞒着我,没弄清楚状况之前,我应假装不知才是,可刚才这番前去如何能瞒得过众人正思量,低头瞧见一双鞋面上沾了不少尘土。
啪的一声,一双与我脚下一模一样银线绣飞鸟的藏青缎面鞋子丢在我的面前。
“趁着你宫里的人回来之前,赶紧换上吧。”
冰冷的声音略有几分熟悉,抬头一看,一个着深色宫衣、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背对而立。
“你是何人”刚想要给他一点教训,却听闻一声讪笑。哪里来的奴才竟敢如此轻狂
“你是哪里来的奴才,竟敢擅自闯入后妃寝殿,还如此出言不逊、举止轻薄来人”一语未毕,却被此人打断。
“你若是想被人知道你刚才的行踪,那你就只管大声吆喝好了。”那声音幽缓中似夹杂着讥讽,简直令人发指。
“沉香”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提高了嗓门唤沉香前来。不料,却被此人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给拖到帘子后头,此人力气极大,奈何我怎样扭打都动弹不得。
“你当真是不要命了”见他一面飞快地关上门,一面压低了声音训斥我,此时方看清楚他的脸。
“竟然是你”
看着眼前冒穿宫人衣裳的东方甫贤,我吃惊之余,竟感到无比恐惧。
“你为何穿成这样出现在此”
见我发问,他做出噤声的手势,一个箭步从我身边绕过,飞速关上窗子。
此情此景,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莫非刚才引我去前院的人便是东方甫贤
“在那些宫人回来之前,赶紧把这双鞋换了。”他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此刻见状,已来不及思量,但心中却莫名相信他不会加害于我。匆忙之中欲脱下鞋子,忽觉哪里不妥,两颊已烧的滚烫,眼睛朝四下里乱撞。
踟蹰片刻,大约是发现了我的窘迫,他假装无意转过身去,我便趁机赶紧换上,又取来明蓝的锻布将鞋子收好。
东方甫贤转过身来,拿了东西便转身要走。我心中疑团作祟,自然忍不住要问个明白:“方才可是你引我去前院雨滴夫人的住处”
他背对我站住了脚步,顿了顿,却忽然转过身来,眼神中似有哀伤,淡淡道:“她是我母妃。”
我惊愕之余,却见他再不似平日那冷峻高傲的样子,眼神里竟有孩童般的无助,转瞬又带着如芒刺般的仇恨。一时间,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此情此景竟让我想起了叔母后,心里阵阵酸楚,接着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句:“我会照顾雨滴夫人的。”
本以为他会感激地道谢,却不料听见他一声冷笑,语气极为轻蔑:“就你不必了,今日引你前去只是偶然,王妃不必多虑。”说罢,便转身离去。
我来不及反驳,他已箭步飞身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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