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艾拉(2/2)

之类的玩意。这完全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讲出她当初亲身经历的故事,然后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她犯了一个错误,那个错误改变了她,而现在她不会再犯那个错误,因为她已经成为了个不同的人,一个不那么胆小的人,一个更富于同情心的人。

如果我现在不再是那个吓坏了的小女孩,她听到她的兄弟处于极度的痛苦中却不敢到他身边去,我现在是什么人?但穿过围墙下的格栅的流水没有给她答案。也许今天她没法知道她是什么人。也许知道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就够了。

言说人静静地躺在草地上,看着暗云西来。“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艾拉说,“我告诉你了那些文件里有什么——解旋症的数据。那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不,还没有,”言说人说。

“真的,我保证。”

“你是想说你屈从于她了?当你母亲告诉你不要做任何理论方面的工作,你就真关上你的思想,做她希望的事情?”

艾拉吃吃地笑了。“她一直这么以为。”

“但是你没有。”

“我是位科学家,即使她不是。”

“她曾经是,”言说人说。“她十三岁时通过了她的考试。”

“我知道,”艾拉说。

“而且过去她一直跟皮波共享信息,在他死前。”

“我也知道。她恨的只有利波。”

“那么告诉我,艾拉。你在你的理论工作中发现了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但至少我知道一些问题在哪。这是个出发点,不是吗?其他任何人都没有问问题。这是多可笑啊,不是吗?米罗说那些外星异学家们老是缠着他跟欧安达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数据,可法律禁止他们知道更多的东西。不过没一个外星异生学家曾问我们要过任何信息。他们都只研究他们自己行星上的生物圈,从没问过母亲哪怕一个问题。我是唯一一个在发问的,可没人在乎。”

“我在乎,”言说人说。“我需要知道问题何在。”

“好吧,举个例子。我们这儿有群卡布拉在围墙里。卡布拉不能跳过围墙,它们甚至碰都不去碰。我检查了这群卡布拉当中的每一头,并作上了标记,你知道吗?一头雄姓都没有。它们全都是雌的。”

“运气真坏,”言说人说。“你本以为它们其中至少会剩下一头雄姓吧。”

“这不是关键,”艾拉说,“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雄姓。在最近五年当中每头成年的卡布拉至少生产了一次。可它们没有一头交配过。”

“也许它们克隆繁殖,”言说人说。

“子代基因跟母本不同。我能在实验室里躲过母亲的注意做的研究就这么多了。有某种基因传递在进行。”

“双姓具有?”

“不。纯粹的雌姓。完全没有任何雄姓生殖器官。这算个重大问题吗?不知怎么回事卡布拉们进行了某种基因交换,没有姓行为。”

“单单神学上的含义就够令人震惊的了。”(^_^一群耶稣啊……)

“别开玩笑。”

“别开什么的玩笑?科学还是神学?”

“哪个都别。你想不想听到我更多的问题了?”

“我想,”言说人说。

“那想想这个。你现在躺在上面的草——我们叫它格拉玛。所有的水蛇都在这里孵化。小得你几乎看不见的小虫子。它们吞噬整棵草然后也互相吞噬,每次长大些就蜕皮。然后完全突然地,当草丛被它们的死皮弄得全是粘乎乎的时候,所有的蛇溜到河里离开,然后它们再也不会出水归来。”

他不是个异生学家。他没有立刻看出其中的涵义。

“水蛇们在这里孵化,”她解释道,“但是它们并不从水里出来回到这里产卵。”

“也就是说它们在入水之前在这里交配。”

“很好,当然,显然。我看到过它们交配。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为什么它们是水蛇?”

他还是不明白。

“看,它们完全适应了水栖生活。它们有肺也有腮,它们是游泳健将,它们有导向鳍,它们完全是为成年后水中的生活演化的。它们怎么可能这样演化,如果它们在陆地上诞生,在陆地上交配,在陆地上繁殖?就演化过程而言,任何在你繁殖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完全无关紧要的,除非你抚育你的后代,而水蛇们显然并不抚育(后代)。在水中的生活并不能提高它们在繁殖之前的生存能力。就算它们溜到水里就淹死也没关系,因为繁殖已经完成了。”

“嗯,”言说人说。“我现在明白了。”

“不过,水里也有很少的一些透明的蛋(注:此处的little做‘少’翻译。若译为‘小’则跟后文的Bigeggs矛盾。)。我从没看到哪条水蛇产下这些蛋,但是因为河里或者河边都没有其他的动物大得足以产下它们,逻辑上看来这些蛋是水蛇卵。只是这些透明的大卵——直径一厘米——它们完全不能孵化。营养物质有,所有的条件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有胚胎。完全没有。其中有的包括一个配子——一个细胞里有半套基因,就等着配合——但是没有一个是有生命力的。而且我们从没在陆地上发现水蛇卵。今天那儿除了长得越来越密的格拉玛还什么都没有;明天格拉玛草茎上就爬满了水蛇宝宝。这听起来像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吧?”

“我觉得这听起来像是自然发生。”(注:“自然发生说”为巴斯德之前流行的一种生物创生学说,认为一些(小型)生物可以由非生物自动产生,比如“腐草为萤”“白石化羊”之类。)

“对,很好,我倒是愿意去收集足够的信息来检验一些替代假说(注:科学上对某些现象提出的和主流理论存在分歧之处的假说。),但是母亲不让我去。我就此向她探询一下,她就让我接手整个苋类检验程序好让我没时间在河边闲逛。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里只有这么少的几个物种?在所有其他行星上,就算那些像特隆赫姆那样近乎荒漠的上面,有数以千计的不同物种,至少在水中会有。这儿的,就我数得出来的,刚刚那么一小撮。辛加多拉是我们见到的唯一的鸟类。吮蝇是唯一的蝇虫。卡布拉是唯一一种吃卡皮姆草的反刍动物。除开卡布拉,猪族是我们唯一见到的大型动物。只有一种树。草原上只有一种草,卡皮姆;唯一的另外一个植物竞争者是特罗佩加,一种沿着地面蜿蜒出去好多米又好多米的长藤——辛加多拉用这些藤来筑巢。仅此而已。辛加多拉只吃吮蝇,其他什么也不吃。吮蝇吃长在河边的藻类。还有我们的垃圾,仅此而已。没什么吃辛加多拉。没什么吃卡布拉。”

“很少啊,”言说人说。

“少到不可能。这里的生态系统中有上万个完全没有被填补的空缺位置。演化不可能让这个世界如此稀疏。”

“除非有过一场大灾变。”

“完全正确。”

“某种东西几乎把所有的物种一扫而空,只剩下一小撮能适应的物种。”

“是的,”艾拉说。“你明白了?而且我有证据。卡布拉有种团体行为模式。当你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一闻到你,成年个体就会头冲里面围成圈子,这样它们就可以踢走入侵者保护幼体。”

“很多群居动物都这么干。”

“保护他们免于什么?猪族完全是林栖的——他们从不到草原上狩猎。不管那种迫使卡布拉发展出这种行为模式的捕食者是什么,它已经不存在了。而且这是不久前的事——可能是最近十万年里,最近一百万年里。”

“没有证据显示在最近两千万年当中有任何陨星坠落。”言说人说。

“不。那种灾难会杀死所有的大型动物和植物而留下数百种小型的,或者可能杀死所有的陆地生物而只留下海洋生物。但是陆地,海洋,整个环境都被刮了一道,却还有些大型生物幸存。不,我认为这是种疾病。一种跨过所有种间界限的疾病,能令自己适应于任何生物。当然,我们现在不会注意到这种疾病,因为所有剩下来活着的物种都已经适应了它。它会是它们的正常生命模式的一部分。我们会注意到这种疾病的唯一可能是——”

“是我们染上了它,”言说人说。“解旋症。”

“你明白了?所有的问题都回溯到解旋症。我的外祖父母找到了制止它杀死人类的办法,但是那需要顶级的基因工程。卡布拉们,水蛇们,它们也找到了适应的途径,我怀疑那能是什么食物添加剂。我想这些全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怪诞的繁殖异常,生态系统的空缺,这些全都要回溯到解旋体,而母亲不让我调查它们。她不让我研究它们是什么,它们如何起作用,它们可能是如何影响——”

“猪族。”

“嗯,当然,但是不光是它们,所有的动物们——”

言说人看起来像是在按捺住兴奋。仿佛她刚解决了某个疑难。“皮波死的那个晚上,她锁起了显示任何她正在进行的工作的文件,她还锁起了包括任何解旋症研究内容的文件。她对皮波展示的东西必定跟解旋体有关,也必定和猪族有关——”

“她是在那时候把文件锁起来的吗?”艾拉问。

“是的。是的。”

“那我是正确的啦,不是吗。”

“是的,”他说。“谢谢你。你帮了我个你想象不到的大忙。”

“这意味着你很快就要言说父亲的死了吗?”

言说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其实,你不是想要我言说你父亲。你是想要我言说你母亲。”

“她没死呢。”

“但你知道,我要言说马考就不能不解释他为什么会跟诺婉华结婚,以及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维持着婚姻关系。”

“正是如此。我想要所有的秘密被公开。我想要所有的文件被解锁。我不想要任何东西被隐瞒。”

“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言说人说。“你不知道如果所有的秘密都真相大白会带来多少痛苦。”

“看看我的家人,言说人,”她回答道。“真相会造成的痛苦怎么可能比秘密已经造成的更多?”

他对她笑笑,但这不是一个愉快的笑容。这是——关爱的,甚至是怜悯的。“你是对的,”他说,“完全正确,但是等你听到整个故事的时候,你可能会懊悔知道这些。”

“我知道整个故事,能够为人所知的我都知道。”

“每个人都这么想,但他们都错了。”

“你什么时候进行言说?”

“我尽快。”

“那为什么不是现在?今天?你在等什么?”

“在我跟猪族谈话之前什么都不能做。”

“你在开玩笑吧,不是吗?除了异学家之外没人可以和猪族谈话。这是议会法令。没人能逾越这个。”

“是的,”言说人说。“这就是为什么事情难办。”

“不是难,是不可能——”

“也许,”他说。他站起身来;她也一样。“艾拉,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你对我倾囊以授(注:直译为‘教给了我所有我能指望从你那儿学到的东西’)。就像奥尔哈多一样。不过他不喜欢我利用他教给我的东西所作的事情,然后现在他觉得我背叛了他。”

“他还是个小孩。我十八岁了。”(我始终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在提醒他自己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了啊……)

言说人点点头,把手放在她肩上,紧了紧。“那我们没问题的。我们是朋友。”

她几乎能肯定他说的时候带着些嘲讽。嘲讽,还有,很可能还有一些恳求。“是的,”她坚持说。“我们是朋友。一直都会是。”

他再次点点头,转过身去,把船推离河岸,跟在它后面涉过苇丛和垃圾。等船一飘起来,他就坐下,把桨伸出去划开来,又抬头看看,冲她笑笑。艾拉回以一笑,但是笑容并不能传达她感到的喜悦,完美的轻松感。他已经聆听了所有的事情,理解了所有的事情,他会让所有事情都走上正轨的。她相信会这样的,相信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的源泉。她只知道她和逝者言说人在一起过了一个小时,而现在她感到她这些年来从未如此充满活力。(相对论:和情人在一起的时间……)

她拿回她的鞋子,穿回她脚上,步行回家。母亲应该还在异生物学家站,但艾拉不想在这个下午去工作。她想要回家去做晚餐;这一般是一项独处的工作。她希望没人会跟她说话。她希望没有什么问题要她去解决。让这种感觉一直保留下去。(看看……这不是恋爱中的少女么……)

不过,艾拉到家才几分钟,米罗就冲进了厨房。“艾拉,”他说。“你见到逝者言说人了吗?”

“见到了,”她说。“在河边上。”

“在河边上什么地方!”

如果她告诉他他们见面的地点,他就会知道这不是一次偶遇。“为啥问这个?”她问。

“听着,艾拉,现在没时间猜疑了,求你了。我必须找到他。我们给他留了消息,计算机找不到他——”

“他正在划船沿河而下,回家。他大概很快就到家了。”

米罗从厨房冲向前厅。艾拉听到他在终端机上打字。然后他回来了。“谢谢,”他说。“别等我回家吃晚饭了。”

“什么事这么急?”

“没什么。”

这太荒谬了,在米罗明显又激动又慌忙的同时说啥“没什么”,以至于他们随即双双爆笑起来。“好吧,”米罗说,“并不是没什么事,有件事,但是我不能说,好吗?”

“好的。”但很快所有的秘密都会尽人皆知的,米罗。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收到我们的消息。我想,计算机应该会叫他。他不是在耳朵里面戴着一个植入装置吗?计算机应该可以联系到他。当然,也许他把它关上了。”

“不,”艾拉说。“指示灯亮着呢。”

米罗扬起头,斜睽着她。“你不可能看到他耳朵里的植入装置上那个小小的红灯,要是他仅仅是偶然出门在河中划船的话。”

“他上岸了。我们说了些话。”

“说的什么?”

艾拉笑笑。

“没什么,”她说。

尽管他也报以笑容,但看起来还是一副恼火的样子。她理解:你对我保留秘密是正当的,但是我对你保留秘密就不对了,是这样吧,米罗?

不过他没有就此进行争辩。他现在太忙了。必须得去找言说人,现在就去,他没法在家吃晚饭了。

艾拉有种预感,言说人可能很快就能跟猪族交谈了,比她所以为的更快。有一阵子她很兴奋。等待要结束了。

然后兴奋过去了,别的什么取代了它。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一个梦魇,中国的父亲,亲爱的利波,躺在山坡上死去,被猪族开膛破肚。只是那不是利波,她以前想象中那个可怕的场景一贯的主角。那是米罗。不,不,那不是米罗。那是言说人。是言说人会被折磨致死。“不,”她小声说。

然后她打了个冷战,梦魇从她脑海中离去了;她回过身试着给面团加点香料和调调味,好让它吃起来比苋菜糊味道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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