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祥鸟(3)

3

秧苗穿着晚礼服、踩着高跟鞋,一路狂奔才来得及在白琮离开之前拦在他车前,她双手撑在引擎盖上,气势非常足。

“师兄你也太小气了吧?”秧苗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就算不高兴我瞒着你,总也要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啊。”

白琮根本不想理她,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多少次可以坦白的机会,她全都没有要跟他说清楚的意思,一边表现出自己对他的需要,一边又事事都瞒着他,人和人之间还有没有点基本的坦诚了?

“你听我说,”秧苗怕他一脚油门就开跑了,整个人都拦在他车头前,大有“想走就从我身上压过去”的威胁意味,“这件事换做是你,你能怎么开口?告诉你最爱的人你心里最不齿的事?但凡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就不会对我这么大呼小叫!”

哟,还倒打一耙了。

白琮把车窗摇下来,冷酷地说:“让开!”

秧苗索性张开双手:“就不!”

白琮低骂了一声,推开车门下去拦腰把她扛起来试图往旁边挪,但秧苗就像八爪鱼似的紧紧缠住他,就是不肯松手。

两个人在黑暗的停车场里较劲,没过多久秧苗就倒吸了一口气,“嘶——”了一声。

这家伙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他,白琮陪着她闹了这么会儿,心里那点怒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就坡下驴,直接把她扛进了车里。

秧苗上车之后就自觉主动地系上了安全带,老老实实地把高跟鞋脱了,默默叹了口气。

白琮打亮车灯,讽刺地问:“怎么,大小姐骗人骗辛苦了?”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秧苗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累了,“我妈带着我改嫁进来,被秧楚当贼一样防着,你以为我稀罕他们家那点钱吗?你信不信我从成年开始就没拿过他们家一分钱?”

“这有什么不信的,”白琮扭动转向灯,拐出了酒店大门,“你秧苗有什么干不出来?”

这话听着也不像是在夸奖,但这会儿秧苗也只能装作没听出来他话里别的意思,继续说:“所以我才这么抗拒和他们住在一起,说句实话,天天看着他们在我眼前秀恩爱我觉得恶心,师兄,我不是想瞒着你,我是根本不愿意面对他们,根本不想提起这件事。”

趁着等红灯的时候,白琮扭头看着副驾上闭着眼、一脸疲惫的小女人,他心里最初的愤怒感过去,眼下更多的是对她的心疼。

但嘴上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痛快把这事儿绕过去的,他这次冷哼的时候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我以为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

“当然,”秧苗重新睁开眼,“从今天起,你连我最不想面对的事都知道了,我们之间当然是无话不谈的。”

秧苗就是个小骗子,路上说得好好的“无话不谈”,回来就开始撒泼耍赖,白琮被给了甜头,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只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被图楠逮着不放,嘲笑了老半天。

“哎你这嘴皮上伤得真是很有水平啊,”图楠托着下巴故作冥思苦想状,“我寻思你自己要咬出这个弧度有点困难啊。”

白琮懒得理她,图楠还要再调侃几句,邹靖已经匆匆跑进来,手里拿了一沓票,清仓大甩卖似的弄出哗啦啦的声音:“上头发了票,你们谁要?”

“什么票?电影票吗?倡导学习的片子?”他这句话瞬间引走了图楠的注意力,她好奇地凑过去抽了一张,嘴里还在问,“是工作日吗?看完可以直接下班吗?”

她自顾自说了一长串,最后定睛一看,失望地说:“观鸟节开幕式的门票啊……”

岳城湖是被列入湿地公约的国际重要湿地之一,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有217种鸟类在这里越冬。白鹤、白鹳、灰鹤、小天鹅、白鹭等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在东洞庭湖随处可见,很受国际关注,而且很多已经宣布为濒危的鸟类如白头鹤、大鸨、鸿雁、小额雁、青头潜鸭等在这里也不难见到。

每年2到3月份的时候,这里都会举行观鸟旅游节,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以及一些爱鸟人事来观赏,也不乏从世界各地来的鸟类学家,每次的活动都会弄得非常大,开幕式一般也会邀请一些明星来表演。

图楠觉得奇怪:“今年怎么时间提前了?”

“没有提前,明年3月份的照旧,”邹靖说,“过两天那个是临时加的,是为上个月莫名其妙飞过来的一群鸟办的,主要是给小学生们做科普。”

“噢,我明白了,”图楠一下子没了兴趣,“这不就是叫我们去当志愿者吗?那群小祖宗一个个的都是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就他们那点工作人员,怕是不够用吧。”

“全市的中小学生都去,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再加上咱们都不够,”小唐哼着小调进来,刚好听见这一句,就告诉她,“已经开始向社会上招募志愿者了,听说这次因为请了几个大明星,来报名的人还不少。”

有明星?刚刚还兴趣缺缺的图楠顿时来了精神:“请了哪个明星?”

“听说有不少,现在明星不都流行做慈善吗?像这种公益性质的活动,咱们不用花钱,就能借助他们的影响力做推广,他们也不用捐款就能落得个做慈善的好名声,又不需要多长时间,都乐意得很。”

邹靖还在兢兢业业地数票:“头儿给了我三十张票,咱们局上上下下也有六七十号人,优先去年没参加的……”

图楠不等他说完,直接抽了四张票出来:“咱们队去年就没人去,今年怎么着也得先把自己人的票给留出来吧?”

“不正常,”小唐“啧啧”两声,“你平时不是最烦这种活儿吗?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最近不是没案子吗?去看看热闹呗,”图楠笑嘻嘻地说,“再说了,咱们邹大明白不是说今年有不知名的鸟先飞过来了吗?说不定是祥兆呢,万一我去了就能脱单那我爸妈岂不是要美翻了!”

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好了很多,大家都能彼此体谅和理解,对对方的关心也就不那么抵触了。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白琮刚说完,图楠就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别啊,你怎么这么没劲啊?团建活动你都不参加,这不上赶着让人说咱们孤立你吗?”

白琮心想这些年孤立得也不少了,还差这一次两次?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邹靖说:“我刚领票的时候头儿说那个rr的团队报名参加了志愿者。”

女朋友也在那个团队的白琮顿时:“……”

他默默抽走了自己那张票,图楠“啧啧啧”地嘲笑他:“这人的原则都喂了狗了。”

远在实验室的“小狗”秧苗大概是刚吃了某人的原则,被这声念叨弄得打了几个喷嚏,陆放嫌弃地捂着鼻子躲开了一点:“你能不能注意点啊!”

秧苗朝他“略略略”,钟函见惯了他们这样打闹,也没多当回事,但这样四个人一起开会还是头一次,钟黎有些不适应地轻咳了一声,以作提醒。

“教授,实验阶段性进展的报告我和陆放都已经分别整理好发你邮箱了,”秧苗现在管他叫“教授”,管钟函叫“师父”,两个称呼互不影响,做到了很好的区分,“实际上你们俩之前一直交叉带我们,这些数据你们应该都有备份,这种会走个过场差不多就得了,好不容易提前结束一个,放我们早点儿回去呗。”

钟函一手把她带出来,虽然岁数比她大不了多少,但心态上一直都是以长辈自居,这时候就出来解救她了:“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说完又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你下班早也没用,白琮不还得忙么。”

结果就跟上赶着来打他脸似的,秧苗的手机应声而响,她刚接通就听白琮在那边说:“我在门口等你,完事儿了赶紧出来。”

于是秧苗欢乐地大声回答:“我完事儿了!马上出来!”

秧苗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接跳到白琮身上的,幸亏这个点还不是下班高峰期,除了这个疯丫头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这个点在大庭广众之下搞这么出格的动作,可惜被刚好跟着出来的陆放看了个正着。

“世风日下啊!”他一个半文盲居然还知道说成语。

秧苗被白琮从身上赶下来,十分不爽地瞥向那个讨厌鬼:“哟,这是上哪家私塾补过课了?既然这么好学,我就再免费教你一个,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吗?”

陆放才不上她当,眼神上上下下落在白琮身上,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说“你这个衣冠禽兽”。

白琮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觉得既然已经枉担虚名,何不索性把它坐实?他嘴角一勾,上去搂住秧苗的脖子勾住她在她脸上啃了一口,秧苗立刻得意洋洋地嘲笑还在围观的陆放:“你这种单身狗是不会懂的,狗粮吃完了就赶紧跪安吧!”

陆放却掏出手机说:“要不一起去吃烤肉吧?我刚好知道这附近有家店还不错。”

“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没看见我要和我师兄约会去吗?才没空理你呢,拜拜!”

回家的路上秧苗一直不停在叽叽喳喳吐槽陆放有多“不识时务”:“你是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嘴碎得我都不好意思管他叫师兄,差点就叫祖师奶奶了。”

但这话落在白琮耳朵里也并不那么让人愉快,他一路用“嗯”和“好”回答了所有秧苗需要回答的问题,到家楼下停好车才终于开口问了一句:“听说你们团队准备参加观鸟节当志愿者?”

报名的事今天下午开会钟函才说,他消息也太灵了吧!

秧苗朝他眨眨眼:“看不出来啊白警官,你对我的消息这么关心的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们内部发了票,也会去帮忙,”白琮把外套脱了才想起来忘了买菜,又把衣服穿上,“干脆出去吃吧。”

“好啊好啊!”秧苗兴致勃勃地说,“楼下新开了家烤肉店,这么冷的天吃烤肉最合适了!”

白琮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就摇头说:“不去,去吃火锅。”

秧苗在吃这方面比较随意,火锅和烤肉都来者不拒,当即表示,俩人就手拉着手去吃火锅了。

“你那个大哥,”白琮替她把蘸料弄好之后随口问了一句,“他和你爸妈关系不太好?”

“你爸妈”这个形容让秧苗本能皱了皱眉,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一边下麻辣牛肉一边回答:“这多正常,我和他们关系也不好,就互相看不惯吧。”

“互相看不惯他还特意赶回来给你妈妈过生日?也跟你一样被迫走个过场?”

秧苗点了一大叠菇类,一股脑全扔进了锅里:“我们可不一样,那是我亲妈,这不是走过场,他……”秧苗想了想措辞,最后说,“大概是怕我侵吞了他家的家产吧。”

这一点白琮信。

其实说起来秧楚在国外也不算过得差,但人嘛,钱总是不嫌多的,从上次白琮无意中听到的那通电话来看,秧楚的妻子对秧苗的存在大概更加介意,是并没到要靠这笔钱才能活下去的地步,但也不想白白便宜了外人。

“你没跟他们说过你对秧家的钱不感兴趣?”

秧苗翻了个白眼:“我说他们就能信?”

也是,就算她说了,秧吏也不会当真,谭昕蕊也不会允许他当真,到头来秧楚还得觉得她又当又立,平白再受冤枉气。

白琮有些好奇:“那你就不觉得委屈?”

“有什么好委屈的,我跟秧楚说到底同病相怜,”秧苗把烫熟了的鸭肠送到白琮碗里去,自己一边吃麻辣牛肉一边说,“不过大家都是拖油瓶,他又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这才是秧苗的性格,白琮相信秧楚从小也没少在她手里吃亏,怪不得两个人见面表情都尬成那样。

“不过我看你爸好像对你比对他好。”

“还不是为了讨好我妈,能存什么好心?”

现在反正话也说开了,秧苗不用藏着掖着,跟他说话就更加随性:“说真的,我也不是那种不懂事儿的小孩,但你们恩爱你们的,为什么非得逼我跟他们住在一起看他们秀恩爱?有外人在撒狗粮更爽?考虑一下路人的感受行不行?”

白琮能看出来她对秧吏夫妻的排斥,但这排斥并没有带恶意,相比较秧楚来说,她才是更真性情的那个,秧吏久在商场滚打,这点小事情还是能看出来的,如果哪一天他们夫妻身体出点什么毛病,真正去医院照顾的,一定还是这个嘴里没半句好话的秧苗。

日久见人心,更何况他养了两个孩子二十多年,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白琮只是不明白:“我看他对你也挺好的,你为什么这么排斥他?”

这个问题想要回答清楚实在太难了,秧苗只能用“一言难尽”四个字来形容,白琮最后帮她把煮好的菜都捞起来放凉一点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你亲爸人呢?这么多年也没来看看你?”

秧苗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难过了起来,她低着头,好半天才轻声说了一句:“他没办法来看我。”

从她低头开始,白琮就无比后悔,他本来以为谭昕蕊只是和秧苗的亲生父亲离异,没想到是她父亲过世了,想想也是,如果人还在,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不过来看孩子,更加不会让他误会到现在了。

“都是我不好,咱们不说这个了,吃饭!”

秧苗低着头,缓缓往嘴里塞了一片毛肚,捏着筷子的手渐渐收紧,直到吃完再也没说一句话。

进入冬季之后,岳城就开始冷起来,但因为地处南方,还没有得到暖气普及,室内不比室外暖和多少,秧苗怕冷,在家里总是空调和烤火炉齐齐上阵,就这样还整个人缩成一小团,恨不得长在床上不下来。

反正两个人都是去观鸟节现场帮忙,白琮就让她多赖了一会儿,等到时间实在是来不及了才把她从床上挖起来,用一条大围巾把她半张脸都裹住,这才塞上车。

“啊我好困,我再睡一会儿啊,到地方了你再叫我!”

白琮非常后悔,昨晚就不该提到她的亲生父亲,从提到他开始,秧苗整个人都非常颓废,再加上一夜过去,温度又降低了几度,她恨不得学青蛙找个暖和的地方冬眠才好。

等到了地方,白琮还在激烈的做思想斗争,在“叫醒她”和“让她再多睡一会儿”之间摇摆不定,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从外面叩响了副驾驶座那边的车窗:“上这儿睡觉来了?你可真行!”

秧苗被吵醒,整个人有点儿懵,她揉着眼睛看出去,喃喃地说:“我这是在做梦吗?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哪哪儿都有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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